第12章 斯万提斯凯斯的圣诞派对(3)
- 日瓦戈医生(上、下)
- (苏联)B.帕斯捷尔纳克
- 3672字
- 2016-04-12 14:51:13
走到卡莫格大街,拉拉停住了脚步。“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拉拉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拉拉鼓起勇气,推开了重重的大门。
9
帕沙的脸憋得通红,舌头顶着脸颊站在镜子前,整理衣领和领带。他要去参加一个派对。而拉拉就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连门都没敲,一进门就看到他如此衣衫不整地站在镜子前。帕沙立刻察觉到了拉拉内心的烦乱。她撩起裙子往前走,好似涉水走过一条河流。
帕沙连忙走向她。“怎么了?”他敏锐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在我旁边坐下。坐下,先别管你的衣服了。我很急,我马上就要走。别碰我的皮手筒。等下,你先把头别过去。”
帕沙照拉拉说的办了。拉拉那天穿的是一套剪裁合体的套装,她把脱下的大衣挂起来,接着把罗迪亚的左轮手枪从皮手筒换到口袋,然后走到沙发边。
“现在你可以看了。”她说,“点一根蜡烛来,把电灯关掉。”拉拉喜欢烛光,所以帕沙总会在家备下几根蜡烛。帕沙于是换了一根新的蜡烛到烛台上,并将蜡烛台放到窗棱上,点燃。烛光摇曳,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焦油味道,柔和的烛光溢满整个房间。在烛光的照耀下,窗台上的冰块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洞。
“听着,帕沙,”拉拉说,“我现在有麻烦,你得帮我。你不要害怕,也不要问我究竟是什么麻烦。不过你可别不上心,你要认真对待。我一直都处在危险之中。如果你爱我,如果你不想我被毁掉,那我们一定不能取消婚礼。”
“可我从没想过取消婚礼呀!”帕沙插道,“你只需告诉我结婚的日期就行了。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娶你。现在你就告诉我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焦虑,你别让我猜,太折磨人了。”
但拉拉却避过了这个问题,快速转移话题。他们就其他的事情谈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说到正题。
10
那个冬天,尤拉正在为大学金奖比赛准备一篇关于视网膜刺激源的科学论文。尽管尤拉学的是基础医学,但他掌握了许多有关眼睛的专业知识。尤拉对视觉生理学的兴趣也是跟他的性格有关——他是一个拥有创新天赋且爱好艺术且逻辑思维能力很强的人。
冬妮娅和尤拉租了一驾雪橇,两个人乘雪橇去参加斯万提斯凯斯家的圣诞派对。这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从童年一直走到青春,可谓青梅竹马,对彼此都了如指掌。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对于对方的玩笑有自己独特的反应方式。此刻,两人安静地驾着雪橇,双唇紧闭以抵抗寒冷,只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头。尤拉在想比赛的日期,他觉得自己应当更努力地写论文。不过节日的热闹和年末的喧嚣还是让他分了心,思绪也多了起来。他想起自己答应戈登写一篇关于布洛克的文章,当时城市里的年轻人都对布洛克十分着迷,尤拉和戈登更是如此。不过这些想法也只是在尤拉的脑中一闪而过。尤拉跟冬妮娅继续往前赶路,两个人的下巴都缩到了衣领里面,各自搓着自己快被冻僵的耳朵,想着自己的心事。不过,有一件事他们是心意相通的。
前不久在安娜·伊娃诺夫娜床前发生的那一幕让他们都有了些许变化。好似两个人的眼界被拓宽了,都开始以新的目光审视彼此。
对尤拉而言,冬妮娅是老朋友,以前他把对方的存在当作理所当然,做任何事都不需要解释,而现在她却成了他无法抗拒的人。冬妮娅成了一个女人。有时候他会想象自己成了一个国王,一个英雄,一个先知,一个征服者,但从来没想过冬妮娅会长成一个女人。
现在冬妮娅把这个最崇高也最艰巨的任务担在了瘦弱的肩上——尽管冬妮娅身体十分健康,但在他看来,冬妮娅始终是瘦小脆弱的,这让他生出了一种热切的同情心,而他担心这会是迷恋的开始。
冬妮娅对尤拉的态度也经历着同样的变化。尤拉觉得,或许他们根本不应该一同出来。他担心安娜·伊娃诺夫娜的身体状况。就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就听到说安娜有些不舒服,所以他们去了安娜的房间探望,但安娜跟以前一样强烈要求他们去参加派对。他们走到窗子边,察看了外面的天气。出门时,冬妮娅的新裙子上加盖了一块帘子,看起来好似婚纱。两个人都是这么觉得,不由相视大笑。
尤拉循着冬妮娅的视线,也往周围看了一圈。前行的雪橇发出巨大的噪音,在空旷的雪地上回响。窗子里面结了冰,在灯光的映衬下,恍如黄金做的珍贵宝盒。他们的身后,是沉浸在圣诞气息中的莫斯科。树上挂着亮晶晶的蜡烛,宾客们觥筹交错,尽情玩乐。
尤拉突然想到,布洛克代表的是俄国人在一切生活领域的圣诞精神——在这个北方城市,在最新的俄国文学作品中,在星空照耀下的现代街道,在二十世纪摆着圣诞树的客厅里。他想,其实没有必要再去写一篇关于布洛克的文章,他需要做的就是画一幅俄国版的《三博士来朝》,就像荷兰人画的那样,画上雪,画上狼群,画上漆黑的枞树林。
穿过卡莫格大街时,尤拉注意到有个屋子的窗前的冰块被烛火融化了。那烛光似乎是有意对着街道,似乎在窥视过往的马车,等待某个人的到来。“桌子上点了一根蜡烛,一根蜡烛……”尤拉轻声对自己说。他的思绪有点混乱了,他希望自己能很快把思绪理清楚。但之后并没有新的东西出现。
11
斯万提斯凯斯家的圣诞派对依循过去的传统。十点钟,在年纪小的孩子们归家之后,圣诞树会再次为其他人点亮,派对一直持续到天亮。很多人都在客厅里玩儿牌,能玩儿一夜到通宵。破晓前,他们会一起吃个夜宵。
“你们怎么这么晚?”斯万提斯凯斯的侄子佐治亚问,他当时正穿过过道要到叔叔婶婶的房间去。尤拉和冬妮娅脱下身上的外套,跟主人家打招呼前,他们先凝视了一眼舞厅的门。
舞池中的人裙裾飞扬,舞步翩翩。而那些没有跳舞的人,也在走来走去,四处交谈。
人们在舞池中间旋转,旋转。他们或成双成对,或站成一排,由柯卡·考纳克夫的儿子领舞。柯卡是一名副审判长,他的儿子在法律学校读书。“快步轮舞!”年轻的法律学生大声喊着,或者喊“连成一排!”——其他人都跟着他的口令。“请注意,先奏华尔兹。”柯卡的儿子领着舞伴跳到第一排时对钢琴师大喊。他带着舞伴旋转,越转越快,直到一曲华尔兹终了。所有人都拍手鼓掌,喧闹拥挤的人群取过一杯又一杯冷饮。红着脸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或大叫或大笑,贪婪地喝着手中的蜜橘汁或柠檬汁。而当他们放下杯子时,喧闹声仿佛在耳边放大了十倍,好似他们刚喝下去的是兴奋剂。
冬妮娅和尤拉没有在舞厅停留,他们直接往后头的主人房走去。
12
斯万提斯凯斯家的客厅里摆满了从舞厅和会客室里移出来的家具,而厨房就成了圣诞工场。房子里飘着油漆和胶水的味道,还有一堆堆的彩色包装纸、一箱箱的黑白条粗纺毛料和一盒盒蜡烛。
斯万提斯凯斯正忙着写礼物卡片,安排晚餐的座位以及抽奖号码等事情。佐治亚在一旁帮忙,不过他总是算错数,惹得旁人气恼不已。冬妮娅和尤拉的到来让屋子里的人喜出望外,斯万提斯凯斯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亲热地让他们加入到准备工作中来。
“费里茨娅缇·塞蒙诺夫娜不明白,这些事是应该提早准备的,而不是等派对开始宾客们都来了才手忙脚乱地准备。佐治亚,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沙发上的空盒子和装了甜杏仁的盒子弄错了——你真是什么事都要搞砸。”
“比起来安奈特还是要好一点,这总算让我觉得欣慰一点。皮埃尔和我都很担心。”
“她做得更差,亲爱的——更差,你明白吗?你总是颠倒是非黑白。”尤拉和冬妮娅那大半个晚上都是跟佐治亚以及斯万提斯凯斯夫妇在后面的房间里渡过的。
13
期间,拉拉一直待在舞厅里头。她没有穿晚礼服,也不认识几个人,但她还是留在那儿。要么是梦游一样跟柯卡·考纳克夫跳舞,要么就是漫无目的地满屋子乱转。
有那么一两次她停住乱转的脚步,在客厅外面犹豫要不要进去,只希望背对门口而坐的科马洛夫斯基能看到她。但科马洛夫斯基始终盯着手中的牌,也许他是真的没有看到拉拉,也许他只是假装没有看到。拉拉感觉十分屈辱。这时,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儿从舞厅进到客厅。而科马洛夫斯基看那个女孩儿的眼神,她却十分熟悉。那个女孩儿娇羞不已,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拉拉气愤不已,差点叫出声来。“又是一个牺牲品。”她在心里想。拉拉看着那个女孩儿,犹如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拉拉还是想跟科马洛夫斯基谈一次,不过决定迟一点再谈。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回到舞厅。
科马洛夫斯基跟其他几个男人在玩牌。坐在他左手边的,这是拉拉在跟年轻人的交谈中得知的。年轻人的母亲就是那个着一身黑衣的高女人,她的眼神十分锐利,好似蛇一样在舞厅和客厅间来回扫视,注视着她跳舞的儿子和打牌的丈夫。后来,拉拉还知道了刚跟科马洛夫斯基调笑的女孩子正是年轻人的妹妹,并且她刚才的怀疑并非没有理由。
柯卡的儿子第一次介绍自己时,拉拉并没有留心他的姓氏,直到他又重复一遍——当时拉拉正滑着舞步坐到一张椅子上。“考纳克夫,考纳克夫。”拉拉好像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终于,拉拉记起来了。考纳克夫就是莫斯科中央法庭的那个副审判长,就是他宣布处死包括提沃兹恩在内的铁路工人的。当时科洛格里沃夫还应拉拉的请求去找过他,但遭到了拒绝。“所以……有意思……考纳克夫……”
14
凌晨两点,尤拉感觉耳朵里嗡嗡直响。期间,舞会曾停过一次,众人喝茶吃点心补充体力,现在舞会再次开始。圣诞树上的蜡烛灭了,大家也懒得再去换。
尤拉不安地站在舞厅中央,看着冬妮娅跟一个陌生人跳舞。冬妮娅滑向陌生男人,裙子的荷叶边一颤一颤的——好似拍动的鱼鳍——然后隐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