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命中注定(2)
- 日瓦戈医生(上、下)
- (苏联)B.帕斯捷尔纳克
- 4985字
- 2016-04-12 14:51:13
“我累死了。”拉拉对坐在身旁的丈夫说,“你能把这些事情搞定吗?”“可以。”
“那就好,感觉真好。我好开心,你呢?”“我也很开心。感觉很棒。不过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好好谈谈。”来参加派对的绝大部分是年轻人,科马洛夫斯基是唯一一个例外。酒过三巡之后,科马洛夫斯基说,两个年轻朋友的离开让他好生难过——他们走后,整座城市会变成沙漠,没有一点生气。科马洛夫斯基显得十分激动,好几次都泣不成声,然后又从头开始说。
科马洛夫斯基请求安提波夫到时候给他写信,如果忍不住想念,一定要到尤瑞尔坦看他。
“没那必要。”拉拉冷冷地说,“你说的写信、撒哈拉什么的统统都是胡说,没有意义。至于来拜访,更是想都别想了。没有我们,你也一定能过得很好,反正我们对你没那么重要。帕沙,你觉得呢?我敢打赌,你很快就会找到其他朋友的。”
可说着说着,拉拉似乎就忘了她在跟谁说话,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待回过神来,她慌忙跑去厨房。拉拉把放在厨房的绞肉机拆开,然后将机器的零件塞进陶罐的角落,并用麦秆封好口。可一个不小心,她的手被陶罐刮了一道口子。
这时,隔板的另一边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拉拉想起那边还有好多的宾客。她想到,人们喝醉的时候,总是试图模仿那些酒鬼;喝得越醉,就越爱模仿。
拉拉突然又听到,院子里有古怪的声音透过打开的窗户传进来。她拉开窗帘,探出身往外张望。
只见一匹跛脚的马正一瘸一拐地奔过院子。拉拉不知道那是谁的马,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到院子里的。当时天光已经大亮,尽管太阳还没升起来,城市也还在沉睡。一切都沐浴在清晨灰蓝色的寒光中。拉拉闭上眼睛。跛脚马的马蹄声一下一下传到她的耳朵里,将她的思绪带到某个遥远的小村庄。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拉拉连忙捂住耳朵。桌子旁有人起身去应门。是娜迪亚来了!拉拉跑过去迎接她。娜迪亚是直接坐火车过来的,浑身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清新气息,仿佛她同时也带来了杜普兰卡山谷百合的香气。好友见面两人相顾无言,只是紧紧地拥抱彼此,低声啜泣。
娜迪亚向拉拉转达了他们全家人的祝福,并送上她父母准备的礼物。娜迪亚从她的行李箱中拿出一个珠宝盒,旋即打开,里面是一条光彩夺目的项链。
周围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有人喜悦,有人惊讶。一个喝醉酒的客人说:“那是粉锆石。是的,粉色锆石,随你们信不信。我绝对没看错。跟钻石一样名贵。”
但娜迪亚说项链是黄色蓝宝石。拉拉把娜迪亚安排在她旁边的位置,夹菜倒酒,好不热情。她把宝石项链放在手边,总会情不自禁地看上两眼。宝石项链嵌在珠宝盒淡紫色的镶垫上,时而像晶莹的露珠,时而像一小串紫色的葡萄。
与此同时,那些清醒过来的宾客再次上场,说是要陪娜迪亚喝酒,娜迪亚也被灌醉了。
很快,公寓里的人都醉得不省人事。他们大多数人都打算第二天一早送拉拉和帕沙到火车站去,所以便都留下来过夜。早在娜迪亚过来之前,很多人就已是鼾声连天,拉拉也不知道她后来是怎么和衣倒在沙发上睡着的,她旁边躺着的是伊拉·拉格戴娜。
拉拉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那声音很陌生,拉拉意识模糊地以为是马主人找来了。拉拉睁开眼睛,见屋子中央站着一个男人,她在心里想:“帕沙一大早在那儿干什么呢?”可当那个男人转过头来,她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满是雀斑的脸,上面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眉毛一直延伸到下巴处。拉拉猛然反应过来有窃贼闯进来了,她想大声叫喊,却叫不出声。她想起自己的宝石项链,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她放项链的地方。
项链还在那儿,被一堆面包屑和没吃完的糖果包围。桌子上一片狼藉,所以窃贼没有发现项链。那些人只是在拉拉精心打包的箱子里头翻找,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当时半睡半醒且微醺的拉拉只能想到这些。她感觉心里压着一股火气,想大叫,但她还是叫不出声来。于是,她用膝盖狠狠地撞了下伊拉的肚子,伊拉痛得尖叫起来,拉拉也跟着叫起来。窃贼连忙丢下东西,飞一般地逃走了。有些男宾客跳起身,下意识地要去追那窃贼,不过等他们追到门口时,那个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这阵骚动把所有人都弄醒了,拉拉感觉头脑突然清醒了许多,她让大家干脆都别睡了。然后,拉拉给众人泡了咖啡,打发他们各自回家,等要去火车站的时候再过来。
接着,拉拉火急火燎地把一些床上用品塞进行李箱,用粗绳子捆好行李,并不让帕沙和门房的妻子帮忙。
一切都收拾妥当。安提波夫和拉拉及时赶上了火车。火车顺利启动,朋友们在后头纷纷挥帽致意,向他们告别。火车渐渐加速,大家不再挥帽,而是齐声喊了三次“呜啦!”
5
离开的第三天,天气糟糕得不得了。这已经是战争爆发后的第二个秋天。失败紧随第一年的胜利而来。布鲁希洛夫领导的第八军原打算在喀尔巴阡山集结,并顺势而下进入匈牙利,可现在却节节败退。俄国人在战争的一开始便占领了加利西亚——位于西班牙西北部的加利西亚是西班牙干白葡萄酒最出众的产区,可现在却不得不撤出该地区。
日瓦戈医生——也就是我们的尤拉——现在越来越多地被称为尤里·安德雷维奇,站在医院妇产科的过道上。他刚把妻子冬妮娅——安东尼娜·亚历山德乌纳送进产房。他跟妻子深情告别,然后静静等待助产妇的到来,以告诉助产妇需要时能在哪儿找到他,并询问如何才能跟她联系上。日瓦戈心急如焚,因为有两位病人正等着他,他得尽快赶回医院。可现在他却任这宝贵的时间浪费,出神地望着窗外被秋风吹斜的雨。天还未完全黑下。日瓦戈还能看见医院的后院和德维奇私人住宅区的落地窗阳台,还有那条通往医院某个楼群的小路。
外头大雨滂沱,并且始终保持同样的雨势。尽管风吹得很急,但那雨既没有加大的趋势,也没有小下来的可能,风似乎被雨水的无动于衷所惹怒,呼号不止。一阵阵狂风吹动屋前的爬行植物,好似要把它们连根拔起,扔到空中,再重重地摔下。
一辆送病人的推车经过露台往医院入口驶去。里头是受伤的病人。莫斯科医院早已人满为患,尤其是卢茨克战役打响之后。不得已只好把伤员安置在过道和露台上,渐渐地就连女性病房也受到影响。尤里·安德雷维奇收回眼神,疲倦地打了个哈欠。他没有其他事情可想。突然他想起在他工作的圣十字医院发生的一件事情。几天前,一个女人死在了手术台上。尤里·安德雷维奇诊断她患的是肝胞虫病但其他医生都不同意他的看法。今天将会对那个女人进行身体解剖,但这个案子的审判官是个酒鬼,所以根本不知道这次他会怎么判。
夜幕突然就降临了。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恍如魔法一般,千家万户的窗前同时亮起了灯。
主妇产科医师穿过狭窄的隔间,从冬妮娅的产房出来。主医师体格健硕,不管你问什么,他总是以耸肩和盯着天花板看作为回应。这些沉默姿态的意思是说,不管科学技术如何发达,这世间总有科学无法企及的东西存在。
他从尤里·安德雷维奇身旁经过,笑着点了点头,并连着好几次甩动自己短粗的手,意思是说现在只有耐心地等待,然后就走到过道那头的休息室里抽烟去了。
接着,主医师的助手出来了,这位女助手很喜欢唠叨,跟她的顶头上司形成鲜明对比。
“换作我是你,我现在肯定先回家。”她对尤里·安德雷维奇说,“明天我会去圣十字医院找你的。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不太可能再生出变故。现在看来自然分娩是完全可能的,无须借助手术剖腹。当然,由于你妻子的骨盆较小,小孩子的脑袋刚好处于枕后位,所以不会有太大的痛苦,收缩也不会很厉害。因此,你真的无须担心。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定论,具体情况得看分娩开始之后你妻子的疼痛情况。”
第二天,尤里给医院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让他稍等一会儿,并马上会替他询问情况。尤里心急如焚地等了十几分钟,接线员才回来,并含糊其词地说:“他们说,你妻子送来得太早了,让你先把她接回去。”
闻言,尤里·安德雷维奇不禁火冒三丈,他要求让护士马上来听电话。“可能是搞错了症状。”护士说,“再过一两天,我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三天,医院通知尤里说前一天晚上冬妮娅就开始分娩,破晓时羊水破了,从清早开始,冬妮娅就间歇性地出现强烈刺痛。
尤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医院。他穿过走廊,走到产房外,产房的门是半开着的,他听见冬妮娅心碎欲裂的尖叫声。冬妮娅又喊又叫,好似被火车轮子碾碎了双腿一般痛苦。
这时,一个护士从产房出来,瞬间,他听到了一个新生儿的嘤咛声。“她安全了,她安全了。”尤里·安德雷维奇高兴地自言自语道。
“是个男孩儿。恭喜你,母子平安。”护士也很高兴同,“不过你现在还不能进去,等一切都弄妥当了,我们会让你进去看的。现在,你最好给你妻子精心准备一份礼物,她为了生这个孩子可是受了不少罪。因为这是头生子,生头生子一般会比较麻烦。”
“她平安了,她平安了。”尤里·安德雷维奇十分开心。他不明白护士在说什么,也不明白护士为何要向他道喜,好似那个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一样。现在他该怎么办?父亲——儿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因为初为人父而感到骄傲,他感觉儿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情了,尤里还没太反应过来。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冬妮娅——一度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冬妮娅——现在安然渡过难关。
身材高大的妇科医生身穿白外套,突然就出现在尤里面前,好似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你打算去哪儿?”他屏住呼吸轻声问道,这样母亲就不会被吵醒。“你是疯了吗?她失了这么多血,还冒着败血症的危险,你可千万不能再影响她的情绪!你以为自己是医生呢!”
“我不是……就让我看一眼。我就站在这儿透过门缝看一眼。”“哦,那样子还能接受,如果你坚持要看的话,那就看一眼吧。不过你可别让我抓到……要是让她看到你,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产房里头,两个穿白色制服的女人背对门而站,那是助产妇和护士。
只见一个柔软的颤抖的小人儿在护士手心蠕动,好似一块深红色的橡胶不断伸缩着。助产妇剪断脐带之前,先在冬妮娅肚脐上扎了一条绷带。一张可调节高度的手术床放在屋子中央,冬妮娅就躺在那上面,躺的位置十分高。处于狂喜中的尤里·安德雷维奇就更加夸张,他觉得那高度有供人站着写字的书桌那么高。
冬妮娅躺着的手术床升得很高,比普通产床更靠近天花板,加上身体的余痛未消,她只感觉筋疲力尽。在尤里·安德雷维奇看来,冬妮娅好似一条于卸货之后在港口里休息的小船,一条满载新生命在未知地方穿梭并渡过死亡之海的小船。其中一条生命落地了,所以船也就抛锚休息,船板也顿时空了许多。冬妮娅的整个身心都进入了休眠的状态,她忘记了彼岸,忘记了穿越过的海峡,也忘记了途中的搁浅。
由于没有人去过她的那个国度,所以没有人知道要用什么语言同她交谈。
尤里·安德雷维奇所在医院的每一个人都对他表示祝贺。消息传播的速度之快让他倍感诧异。
尤里走进职工房,也就是很多人说的“垃圾堆”。因为医院实在是人满为患,所以那个小地方就被用作衣帽间。而穿着雪地靴从外面进来的人常常会忘记清理,所以地板上到处都是纸屑和烟蒂。
胖胖的解剖医师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装有透明液体的罐子,他高举罐子对着光观察里头的液体。
“恭喜你。”他说,不过没有回头。“谢谢您。您真好。”
“别谢我。我没做什么。是皮丘西金做的解剖。不过每个人都被震住了,确实有水胞虫。他们都说你简直是神了。所有人都那么说。”
就在这时,医院主任走进来,跟他们两个打招呼,然后说:“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了?看看那乱七八糟的样子!对了,日瓦戈,确实是!我们都错了。祝贺你,你的坚持是对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有点麻烦,他们又在修订那份豁免名单。这次我也是无能为力。目前我们急缺医务人员。用不了多久,你就等着闻火药味儿吧。”
6
安提波夫两口子在尤里安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古伊沙尔一家人也没被忘记。还帮助拉拉克服重重困难,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建了一栋房子。
拉拉有着做不完的事,想不完的事。她既要料理家务,又要照顾三岁的女儿凯特恩卡。尽管他们雇用的红头发女仆马尔福卡竭尽全力帮忙,可还是有些事情会做不完。拉丽莎·菲奥德罗夫纳和丈夫可谓志趣相投。她在一所女子学校教书,可谓不知疲倦,不过她教得很开心。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拉拉喜欢尤里安提。这是属于她的地方。尤里安提坐落在雷恩瓦大河旁,除上游外其他水域均可通行,并且乌拉尔的一条铁路从中穿行而过。
在尤里安提,冬天到来的消息总是由船主带来的。他们从外头回来,带回来满船的货物,储在后院中。那些东西就露天放在院中,直到春天的来临。在尤里安提,如果船灯朝上,就意味着其他地方的鹳开始迁徙或者开始下第一场雪。安提波夫的院子里头也停着这样一艘船。凯特恩卡经常在上面玩,把那白色的船体当作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