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点钟的快车(3)

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妇人在尸体旁来来回回看了几次,她穿一件羊毛呢的裙子,头上包一块蕾丝头巾。这个老妇人是寡妇提沃兹娜,她有两个当工程师的儿子,当时正跟两个女婿一块儿,坐在火车的三等车厢。两个修女样的女人跟在提沃兹娜老妇人身后,她们不说一句话,头巾直把额头也包住。每次靠近,人群都会自发地为她们让路。

提沃兹娜的丈夫是在一次火车事故中被活活烧死的。她站的地方离尸体稍远,不过还是能看清周围的人群。她叹息一声,好似是在比较这两次事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哟,”她似乎在说,“有些人的死是命中注定,看看这个人吧,定是生活优渥,可惜精神出了问题。”

火车上所有的乘客都走了出来,瞧几眼平躺在地上的尸体,又匆忙回到车厢里,生怕有人趁这个间隙偷了自己的东西。

当乘客们从火车上跳下,采几朵花或绕远一点儿路来活动筋骨时,他们感觉这整个地方就是为这场意外而存在的。若没有这意外,那绿油油的草地,那宽阔的河流,那漂亮的房子,还有陡坡对岸的教堂或许都不会存在。夕阳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这一切,而附近的一只栖鸦也凑热闹似的飞了过来,望着人群。

米沙被这一场景惊住了,他又难过又害怕,不由得哭了出来。这一路上,自杀的那个人曾好几次跑到他们所在的车厢,每次都跟他父亲连续聊好几个小时。他说父亲的道德感、宁静平和和理解让他感到欣慰,他还就汇票、协议契据、破产和诈骗等问题不住地向父亲提问。

“真是这样吗?”戈登的答案让他惊叹,“法律可以如此宽大仁慈吗?我的律师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呀。”

每当这个情绪紧张的男人平静下来,他那个旅伴就会从一等车厢跑过来,将他拉到餐车喝酒。哦,他的旅伴就是那个身材矮胖,表情骄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并且衣服穿得很讲究的律师,此时他就站在死者的身旁,但脸上看不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这让人忍不住想,这个男人的死对他是否有好处?

米沙的父亲说死者是一位人尽皆知的百万富翁——日瓦戈先生。这位先生脾气温和,但生活放纵,对自己的行为不太负责任。日瓦戈先生到他们车厢来一看到米沙,就会情不自禁地谈起他那跟米沙差不多年纪的儿子,还有他的妻子。然后他又会谈自己的第二个家庭,不过跟第一个家庭一样,他最后还是抛家弃子了。每当谈到这儿,他似乎就会想起其他的什么事,脸色因惊恐而变得苍白,话也开始讲得漫无边际。

日瓦戈先生对米沙有一种说不出的怜爱,他或许是把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投射在了米沙身上。日瓦戈送了很多礼物给米沙,每到一个大站他就会跳下车去挑选礼物,另外,一等车厢的小书摊也会卖一些玩具和当地纪念品。

日瓦戈先生总是酒不离身,他还抱怨说自己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睡过觉了。他说只要稍稍清醒一点儿,他就得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

最后,日瓦戈先生冲进了戈登两父子所在的车厢。他抓住戈登先生的手,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但又无法说出口。沉默了一会儿,他就突然地冲出站台,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此时,米沙注视着手上的乌拉尔小木盒,那是日瓦戈先生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突然,火车上起了一阵骚动。只见一辆手摇车开了过来。一个医生,两个警察,还有一个头戴帽徽的当地执事从车上下来。来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冷冷地问了一些问题,还做了笔记。两个警察和火车站的警卫则把尸体笨拙地拖上路堤。一个农妇忽然放声哭了出来。乘客们都被要求回到座位上。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吹响口哨,火车开动了。

8

“哦,天啊。”尼卡在心里叫唤。他环视屋子一圈,想找地方逃出去。宾客们说话的声音不时从门外传来,而后门已经被堵死。房间里放着两张床,一张是他的,一张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的。可他无心睡觉。尼卡听见其他房间里有人在找他。那些人最后走进了卧室。“我爱莫能助,”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说,“去吧,尤拉。也许你的朋友待会儿会露面,到时你就可以跟他玩儿。”他们都在谈论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学生运动,而尼卡就静静地听了二十分钟。最后,他们去了走廊。这时尼卡轻轻地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尼卡整晚未睡,而是想了一晚的心事。他已经十四岁,已然厌倦了当小孩子。他在床上辗转了一夜,天刚破晓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阳光在沾着露珠的树叶上,在地上投下影子。那影子并非全黑,而是跟湿毡布一样的深灰色。清晨扑鼻而来的清香似乎就来自地上的影子,阴影在一束束阳光的间隔下,看着好似女孩儿的手指。

突然,一束水银似的光闪过草地,那游动的身影跟在他身后,只隔了几步远。它往前游移着,不动声色。紧接着,一个突然的急转弯,它转到了旁边,消失不见。那是一条青草蛇。尼卡不由得耸了耸肩。

尼卡是个古怪的孩子。当他兴奋的时候,他就会模仿母亲的声音大声地跟自己说话。

“活着真好啊。”他想,“可为什么人总会受伤呢?这世间自然是存在上帝的。可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那也一定是我。”想着,他上下打量一棵被风吹得摇晃的山杨,山杨树被雨水打湿的叶子看着好似一片片锡箔纸。“我要命令它停下。”尼卡突然蹦出这个想法,于是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想要用意念控制那山杨树:“静止。”而那树真的立刻停止了摆动。尼卡开心大笑,呼喊着跑向河边。

尼卡的父亲是恐怖分子迪梅恩提·杜多罗夫,原被判处以绞刑,后被沙皇赦免改成服苦役。而尼卡的母亲则是埃利斯托夫家族的格鲁吉亚公主,她是一个漂亮而骄纵的女人,仍然年轻,仍迷恋各种事物——叛乱,谋反,极端主义理论,著名演员,不幸的失败。

格鲁吉亚公主对尼卡甚是疼爱。尼卡的大名本是伊诺克提,但格鲁吉亚公主却总喜欢温柔地叫他伊诺切克或诺奇卡,还将他带到第比利斯[7]向王室亲人炫耀。第比利斯王宫让尼卡印象最深刻的是庭院里一棵枝叶蔓延的树。那棵树很大,叶子像是大象的耳朵,挡住南方的烈日在院子里洒下一片荫凉。尼卡总觉得那是有生命的动物,而不是一棵静止的树。

对尼卡而言,继续姓父亲的姓无疑是一件危险的事。伊万·伊万诺维奇希望他能改跟母亲姓,并由格鲁吉亚公主向沙皇提出请求。反正一躺到床上,尼卡就会想着这样或那样的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凭什么肆意干涉他的生活?得给他一点教训,让他学乖点。

还有那个娜迪亚!就因为她有十五岁,就能趾高气昂地跟他说话,把他当小屁孩儿吗?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才行!“我讨厌她。”好几次他都跟自己说,“我要杀了她。我要把她推进水里淹死。”

不过母亲还是很好的。自然,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对他和沃斯科博伊尼科夫撒了谎。高加索[8]附近的地区她没去过,她只不过是在最近的关口转了转,之后就往北去了彼得堡。现在她应该跟警校里的年轻学生们玩得正开心吧,可他却得待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不过他比他们都聪明。他会杀了娜迪亚,退学,去西伯利亚看望父亲,然后开始逃亡。

水塘边开满了睡莲。船只挤进去,形成一道阻隔。水塘里的水也荡漾开来,好似一把勺子插进西瓜舀动汁水一样。

尼卡和娜迪亚在采摘睡莲。两个人抓住了同一棵睡莲的茎干,他们一起用力,两个人的头撞到了一起,船被钩竿钩回了岸边。睡莲的茎干已然被拔掉了一截,扭在一起,白色的花瓣围着红黄相间的花蕊,浮在水中。

娜迪亚和尼卡继续采花,船儿也越来越晃荡。“我讨厌上学。”尼卡说,“是时候开始我自己的生活了——我得出去闯世界。”

“我本来还想问你一些平方根的公式呢。我的代数太差了,差点要重考。”

尼卡觉得娜迪亚话里有话。显然,她是想提醒尼卡,他还是个孩子。平方根公式!哼,他压根儿就没开始学。

尼卡假装无动于衷,问道:“长大后你要嫁给谁?”可一问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傻了。

“那还远着呢。可能谁也不嫁。我还没想过那样的事。”“但愿你不要误会,我这么问可不是对你有兴趣。”“那你为什么问?”

“你是个笨蛋。”

于是乎,两个人吵了起来。尼卡还能清晰记得那天早上他有多讨厌女人。他威胁说要是娜迪亚不停止叫骂,就要把她推入水中。“你试试看呀。”娜迪亚叫嚷着。尼卡气得一把抓住了娜迪亚的手腕,于是两个人打了起来,船失去平衡,两个人全部跌落水中。

尼卡和娜迪亚原本都会游泳,可是睡莲缠住了他们的胳膊和腿,两个人被拉着往下沉。幸好,他们最后还是摆脱了污泥的束缚,爬了上来,只是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相比而言,尼卡还更狼狈一些。

两个人紧挨着坐下,身上都是水。要是放在以前,经过这样一次冒险,他们肯定会大吼怒骂,然后一起放声大笑。可现在他们都沉默了,只是喘息,两个人都觉得整件事很荒唐。娜迪亚憋着一肚子火,而尼卡则是浑身疼痛,好似有人用棍子狠狠打了他一顿似的。

最后,还是娜迪亚先开口,她用大人的口吻说:“你简直是个疯子。”而尼卡也用同样的口吻回答:“对不起。”说完,变成落汤鸡的两个人便往家走。他们走到了一个山坡,那儿有许多的蛇,离尼卡那天早上看到草蛇的地方很近。尼卡回忆起那天晚上他心里涌动的激情,想起了破晓时他曾用意志的力量让一棵树静止。他在心里暗想,现在该用意志做什么呢?此时此刻,他最想跟娜迪亚再回到刚刚落水的水塘,不知这是否会发生?

[1]《安魂曲》又作《安魂弥撒》,追思曲,是一种特殊弥撒,用于基督教悼念死者仪式中演唱的合唱套曲。

[2]《圣经·赞美诗》24∶1,意为天地万物都属耶和华,他是宇宙并万物的主宰。

[3]尤拉是其小名,尤诺奇卡是其爱称。

[4]罗马帝国第三位皇帝,以残忍著称。

[5]Syzran,俄罗斯欧洲部分东部城市。

[6]Antibes,法国东南部海港。

[7]格鲁吉亚共和国首都,Tbilisi的旧称。

[8]Caucasus,俄罗斯南部地区,位于黑海和里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