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儿(6)
- 日瓦戈医生(上、下)
- (苏联)B.帕斯捷尔纳克
- 3736字
- 2016-04-12 14:51:13
尤拉、冬妮娅和米沙·戈登都坐在第三排。“在对你打手势。”尤拉轻声对坐在他正前方的亚历山大说。艾格罗夫娜是格罗梅科家的老仆人,已是头发花白。她站在门口,焦急地看着尤拉并同时对着亚历山大点头,示意尤拉她有急事要跟主人说。亚历山大转过身,责备地看了艾格罗夫娜一眼,耸了耸肩,但艾格罗夫娜还是站在原地。于是他们便用手势隔空对话,就跟一对聋哑人似的。而其他人则在一旁看热闹。安娜·伊娃诺夫娜恶狠狠地看了丈夫一眼,这时亚历山大才起身,他知道必须得做点什么了。亚历山大红着脸,踮着脚尖绕道屋子的一边。
“艾格罗夫娜,你怎么能这样做!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快点说。”艾格罗夫娜小声耳语。
“什么蒙特尼格鲁?”“那个旅馆。”“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他们要他立马回去。他的一个亲戚快死了。”“所以有人要死了!我无法想象……不能这样,艾格罗夫娜。等宴会散场,我会跟他们说的。可现在我做不到。”
“他们派旅馆的伙计专程来送信。伙计还在等回信。真的有人要死了,难道你不明白吗?是位夫人。”
“我告诉你,那不可能。早几分钟迟几分钟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亚历山大便又踮着脚尖回到了座位,只是眉头紧皱,并不住地摁自己的鼻梁。
一曲结束,趁掌声还未停之前,他走到提施凯维奇旁边说家里发生了意外,需要他马上回去,演奏必须得提前结束。然后,亚历山大又转过身面朝宾客,示意大家安静:
“女士们,先生们,恐怕表演要被打断了。我们的小提琴手刚刚收到一个坏消息。让我们大家为他祈祷。他不得不先走了。这种时刻,我也不想让他独自离开,或许他需要帮助,所以我打算跟他一起过去。尤诺察科,好孩子,去叫西蒙把马车拉过来。女士们,先生们,我希望你们能留下,我很快就会回来。”
夜路难行,于是亚历山大又叫了几个年轻小伙子一同前去。
21
进入十二月以来,尽管生活已逐渐恢复正常,但枪声仍不时在人们耳边回响,房屋被焚毁的事也时有发生,连同那些在动乱期间丧生的人的遗骸。几个年轻人之前从未赶过这么远的路。事实上,蒙特尼格鲁旅馆离得并不远——沿着斯莫尔斯基大道走,再转到诺维斯基大道,然后走到撒多瓦大街——可霜和雾将这片空间隔离开来,仿佛它已经不属于世界。篝火的滚滚浓烟,雪地上的脚步声以及乘雪橇的人的口哨声,更让他们觉得路途遥远,似乎怎样都走不到尽头。旅馆大门外面停着一驾窄小但十分好看的雪橇,拉雪橇的马身上盖了一块布,并且距毛——马蹄后方的丛毛那一块有包扎的痕迹。车夫弓着背坐在客座上,头埋在戴了手套的掌间,试图以此来取暖。
旅馆大厅里头很暖和。脚夫躲在衣帽间后面,伴着通风机的嗡嗡声和炉火的啪啪声以及茶壶的嗡鸣声打盹儿,只是偶尔被自己的鼾声惊醒。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靠在左边的镜子处站着,她的脸看着好似一个饺子。女人的皮夹克似乎有些薄了,跟这样寒冷的天气不甚相宜。她应该是在等人,只见她背对镜子,左右回头审视镜中的自己,以确定自己从后面看上去也是风姿绰约的。
这时,快被冻僵的马车车夫走了进来。车夫穿着一件十分宽大的外套,这让他看起来像是面包师手中的面团,而口中呼出的热气更增加了几分相似。“您还要等多久,女士?”他问站在镜子前的女人,“真不知道我怎么会来蹚这一趟浑水。我可不想我的马在外面被活活冻死。”
23号的事情让旅馆里做事的人更加烦恼。刺耳的按铃声几乎就没停过,墙上透明投影箱上的数字不断变换,清晰显示出哪间房的哪位旅客又发狂了。他们不住纠缠服务人员,可又说不清楚究竟想要什么。
与此同时,医生给老古伊沙尔注射了一针催吐剂,替她洗肠。女帮工格拉莎在一旁拖地板,把脏桶拿出去又换干净的桶进来。可在此之前,在提拉沙卡去找医生之前,在科马洛夫斯基还没来,走廊上还没聚集那么多人的时候,屋子里的暴风雨就已经开始了。
一切得从那天午后说起,一个人在穿过连接餐具室和露台的狭窄过道时,不小心推了男侍者撒索伊一下,当时撒索伊刚好要出去,右手托着一个放满了碗的托盘。经这一推,他手中的托盘哗啦掉到了地上,里头的汤洒了出来,两个汤盘和一个装肉的盘子摔了个粉碎。
撒索伊坚称应该让洗盘子的女侍者负责,赔偿损失。而当时已经快十一点钟,一半的服务员都快要交接下班了。
“是他自己没站稳,左摇右晃的。就跟个大爷似的,神气得很,大声叫嚣着谁推了他,谁洒了他的汤,谁打烂了他的盘子。你个浑球儿,你个可怜虫,你个不要脸的,你以为是谁推了你啊?”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马特奥纳·斯泰帕诺夫娜,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问你,你觉得这个烂摊子是谁造成的?你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呢。我告诉你,是那个荡妇,那个趾高气扬的女人,愚蠢的女人。当然,住在蒙特尼格鲁,她连一只猫都不认识。”米沙和尤拉在古伊沙尔夫人房间外头的过道里走来走去。所有的事都跟亚历山大想的不一样。他以为当了音乐家,哪怕是悲剧也会是纯粹而庄严的。可事实上,它却是肮脏而丑陋的,并且完全不是为了孩子。
小伙子们都在过道上等。
“小伙子们,现在到夫人房间里去吧。”贴身男仆第二次走过来对他们说,声音和缓,“你们进去就行,别担心。夫人很好,你们不用害怕。她已经康复一点儿了。你们不能老站在这儿。下午发生了意外,几个珍贵的瓷器都被摔碎了。你们也看到了,侍者们都得跑上跑下送菜,可这个过道有点儿窄。你们还是进去吧。”
小伙子们同意了。房间里头,一盏原本挂在桌子上方亮着的煤油灯被人从支架上取了下来,放在了木制风屏的后面,散发出一股臭虫的味道。这是一间睡觉的卧室,中间隔了一块脏兮兮的帘子,用来挡住他人的视线。不过此时帘子是掀开的,混乱的人群中也没有谁想去将它放下来。煤油灯放在台子上,如同一盏脚灯,从下面将卧室照亮。
洗碗工觉得,古伊沙尔夫人原本不是想服砒霜自杀的,她是想喝碘酒。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青核桃的酸涩味道。
女侍者在屏风后面拖地,一个半裸的女人躺在地上,眼泪和汗水让她全身湿透,头发也结在了一起。女人把头靠在一个水桶上,号啕大哭。
年轻的小伙子们见此情景立马掉过了头,他们觉得这样看着是很尴尬并且很不礼貌的事。可尤拉却愣住了,那样笨拙又扭曲的姿势——那似乎已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雕像,一个肌肉发达的摔跤手,脱得只剩短裤,随时准备与人搏斗。
最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将帘子给拉上了。“法戴·卡兹米洛维奇,亲爱的,你的手在哪儿?帮我一把。”女人抽泣着说,“哦,我受够了这种惊惧,我严重怀疑……法戴·卡兹米洛维奇……我想……一切都是虚妄,一切只是我的想象……真是太好了……这是命中注定……我还活着……”
“平静一下,阿玛莉亚·卡尔拉夫纳,我求你……我得说,这一切真是太傻了。”
“我们马上回家。”亚历山大粗声对孩子们说。孩子们尴尬极了,他们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好站在主房间的阴影中——那儿的灯已经被人拿走了。墙上挂着许多的画,屋子里有一个放满乐谱的书架和一个堆满报纸和音乐专辑的书桌,餐桌的上面盖着一张钩花布。一个女孩儿在扶手椅中睡觉,她的头压在手臂上,睡得正酣——她一定是累坏了,才能在这样吵的环境下睡着。
“我们现在就走。”亚历山大再次大叫道。他们根本就不该来,再待下去也毫无意义,“等法戴·卡兹米洛维奇一出来,我们就告别。”
可从风屏后面出来的并不是提施凯维奇,而是一个矮胖而自信满满的男人。他将煤油灯举到头顶,走到桌子旁,再将煤油灯安到支架上。灯光照醒了睡着的女孩儿。她对着男人笑了下,斜着眼睛伸懒腰。
看到陌生人进来,米沙惊了一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米沙拉了拉尤拉的袖子,想跟他耳语几句,可尤拉却不予理会。
“你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窃窃私语,别人会怎么想你?”与此同时,女孩儿和男人也陷入了沉默。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相接。可两人的默契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仿佛他是木偶表演的提木偶人,而她就是被他操控的木偶。
女孩儿的眼神透着疲惫,她张了张嘴唇,男人责怪似的看了她一眼,女孩儿则狡黠地朝男人眨了眨眼睛。两个人都很高兴事情有这种结局——秘密并没有泄露,古伊沙尔夫人的自杀也没有成功。
尤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人看。他躲在黑暗中,别人看不见他,而他却能清晰地看到灯光之下的事物。年轻姑娘和老男人之间的情事昭然若揭。他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所撕扯。
这不就是他,冬妮娅还有米沙讨论过无数次的“粗俗”吗?那种力量慑人无比,却又吸引着他们,而他们只能用言语来建立一道安全屏障。而现在它就在这儿,就在尤拉的眼前,完全真实,挥之不去。它拥有毁灭一切的力量,却又似乎在请求他的帮助——他们那幼稚的哲学到底算什么,而尤拉现在又该怎么办?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走到街上后,米沙问。陷入沉思中的尤拉并没有回答。“他就是让你父亲喝酒并导致你父亲死亡的人。在火车上,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尤拉还在想那个女孩儿和他自己的未来,并非父亲和过去的事情。一开始,他甚至都不明白米沙说的是什么。外头太冷了,冷得人无法开口。“你肯定要冻僵了,西蒙。”亚历山大对马车夫说。之后,一行人便乘马车回了家。
[1]那是在车站小卖部的地下室里头烤出来的。
[2]神父,被认为是革命领导者,不过也有人怀疑他是混在革命队伍中的内奸。
[3]Dostoievsky,俄国小说家,著有《罪与罚》。
[4]Rozanov,作者注,当时一个具有非凡个性的作家。
[5]俄国习俗,动身之前先坐一会儿,以求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