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敲完最后一行字,青田耕平抬起头来,长长舒了口气——折腾许久的系列短篇,总算是大功告成了。这次结集出版的共有八篇,每篇五十页左右,书名都定好了,就叫《父与子》。题材完全取自耕平本人的生活,带着几许幽默,又杂着几许悲伤。就他个人的感觉而言,小说最后的高潮部分可算是酣畅淋漓,但如何做好高潮前看似无趣的铺垫实则颇费了一番苦心。
耕平把初稿发送到编辑米山辉的邮箱。那是《all秋冬》的一个年轻负责人,为了等自己赶稿,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印象中他的身材稍有发福,大概是常常熬夜审稿、吃宵夜过多导致的吧。
耕平正猜测着,电话突然响了。
“辛苦了。刚刚收到您的初稿。”话筒那边,年轻的编辑嗓音疲惫不堪。
“非常抱歉,又是赶在截稿前才急急忙忙把初稿发给你。该不会……我又是最后一个吧?”耕平小心翼翼地问道。
米山轻轻一咳,耕平不禁紧张得心脏扑腾扑腾猛跳了几下。要知道,一旦惹恼了编辑,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您,吉原茜小姐也还没发给我呢。如果真要我说,我还真想直接跳过您和吉原小姐同时截稿的那个月份。”
“的确是啊。”
“您看您说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作品容我稍后再慢慢拜读。校稿估计要下午才能做出来,但还是请您在今天内校对好发给我吧。那先这样,辛苦您了。”
只有这最后一句寒暄才稍显温雅谦恭。这也难怪,当编辑毕竟不是件轻松差事,很多收稿工作还等着他去做呢。不像作家,写完稿就逍遥自在了,就算立马倒头大睡,也无人多说半句。
耕平抬头望了望壁钟,时针马上就要指向清晨六点了。透过窗子,阳台对面的天空已呈现出黎明前清澈纯净的深蓝色,玩具般的神乐坂大街显得格外宽阔而漫长。
(又是一个通宵……)
本来都决定今年不能再纵情驰骋通宵达旦地写书了,但新年伊始的一月份截稿日还是让他无奈地违背了跟自己的约定。这一年里又会如何呢,耕平仍然心有不安。
突然,他的视线被液晶电视旁的相架吸引住了。那是他和那时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小驰,还有三年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死去的妻子久荣,一起笑容明媚地站在东京迪士尼乐园的灰姑娘城堡前拍下的相片。虽已时隔三年,想起亡妻,被撕裂的心口仍如刀割般疼痛。如今小驰已上小学四年级,父子俩相依为命。
再看看时钟,这个时间想打个小盹也难了——该给儿子准备早餐了。在这个冬天的拂晓时分,耕平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厨房走去。
青田耕平,三十九岁,丧妻。十年前一举摘得《all秋冬》新人奖后正式步入文坛。那时编辑跟他说笑,拿了奖就会越来越忙、越来越辛苦,结果到头来,成名作只出版了单行本,由成名作改编而成的系列作品《道草DAYS》也只能说小有反响。《道草DAYS》写的是一个尚无社会压力的大学生和一个比他年长的职业女性之间平淡如水的爱情故事。这是耕平十年来所发表的十四部作品里唯一引起过小轰动的一部,其他的都无一例外地在初版发行三年后,积压在出版社的仓库里。
耕平有时候也想,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让自己坚持下来的呢?从商业角度来说,自己并不属于利润型作家,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编辑来邀稿呢?十年来,耕平以都市气息浓郁又不失细腻的文体、沉静又带点幽默的笔调,暗含一抹生活苦涩的文风,被冠以“新潮作家”的称号。背负着这个称号,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目前这个始终得不到突破的安逸位置。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不济,在出版界总能混到一碗饭吃。虽然世界是不公平的,但出版界并非仅靠金钱说话的世界。在这个狭窄而又宽阔的世界里,窝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可以写写自己喜欢的小说,虽不见得有什么大成就,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吧。
昨晚吃剩的猪肉味噌汤、日式煎蛋卷加上番茄裙带菜沙拉,就是今天的早餐。猪肉味噌汤是青田自家特制的——先把块茎类蔬菜和猪肉用芝麻油小炒,然后再放入味噌一起炖,等味噌溶透了再放入姜汁。这是耕平从亡妻久荣那里学来的,也是小驰的最爱。早餐做好后,耕平解下围裙,走进儿子的卧室。
“早!”
小驰的作息十分规律,耕平才刚开声,他就睁开眼,略带睡意地看着耕平。那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简直跟久荣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早,老爸!昨晚又熬夜了吧?”
“你怎么知道?”
小驰慵懒地坐起身,随手披了件外套在睡衣上,说:“当然知道啦。你看你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又无精打采,眉头都要拧出皱纹啦。”
岁月不饶人啊。年近不惑的人了,难免也有不修边幅的时候。
小驰下了床,向客厅走去。耕平跟在他身后,随手又挠乱了他本就睡乱的头发。这一头猫毛似的头发,像极了去世的妻子。
“老爸,”小驰神情严肃地说道,“以后别把我写进小说里了。”
耕平感觉内心被赤裸裸地透视了一般心虚地掩饰道:“写的不是你呢,是另一个四年级小男孩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小悟,虽然名字不同,但写的也是一个自由作家和一个上小学四年级的男孩相依为命的故事,谁都可以轻易地联想到原型就是耕平和他儿子小驰。可小说这种东西,不论与现实多么相似,它总归是虚构的。只是小说家的家人似乎很难理解这一点,总自觉不自觉地对号入座。
父子两人对坐在餐桌前吃起了早餐。刚煮好的米饭细细咀嚼起来分外香甜。
小驰接着说道:“说真的,老爸,以后别再写我了,你知道吗,我们班都已经传得风风雨雨了。”
小驰班里同学的父母有的是耕平的粉丝,以至于平时无人问津的小说月刊在学校炒得相当火热。
“是老爸不好,因为那时候没什么好题材,所以……以后一定注意。”耕平坦白地跟小驰道歉道。
“其实也没什么啦,毕竟你这么拼命写书也是为了我嘛。这次赶上交稿了吧?老爸,你辛苦了。”说完,他喝下一口猪肉味噌汤。
你看,孩子就是这样,冷不丁地来句甜言蜜语,让你不知所措。刚熬夜写完一个父子相依为命的短篇故事的耕平,对此深有感触。
然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嗯,赶上了。等你去上学了,我再睡会儿。”
“嗯。哦,对了,今天学校组织家长旁听,别忘了。”小驰提醒道。
早已疲惫得只剩一丝游息了,下午却还要去学校旁听儿子上课,耕平真想长长地叹口气,然后再唠叨两句。但在儿子面前,他努力忍住道:“我知道了。其实吧,成绩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不过还是要努力哦!”
“在班上我的成绩已经很不错啦。”小驰得意地说着,拿起书包上学去了。
这个冬日清晨,耕平一边喝着散发着亡妻味道的猪肉味噌汤,一边暗暗心想自己愈演愈烈的唠叨毛病是不是因为写小说的缘故呢。孩子有时候真是天真可爱,但要是再乖一点就好了,就像小说里的人物一样。
02
“嗞……嗞……”闹钟响了。
耕平睁开眼,刚好十二点。冬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窗帘上,显得格外刺眼。今天,得去旁听儿子上课,还要跟编辑碰个面,是时候起床了。
他站起身,只觉得脚底一阵飘忽,身体里像是灌满了浓雾一般。上了年纪还彻夜赶稿,身体果真有点吃不消了。耕平只好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进浴室。
冲了个热水澡,人渐渐清醒了。虽然累到几近崩溃,但好歹赶上了交稿的最后期限,心情还是很舒畅的。吹干头发,换好衣服,耕平走出了家门。
耕平住在神乐坂大街,平时只是在附近转转,他也要穿戴整齐才出门。身为作家,公众形象总是不能小视的,哪怕粉丝极少,撞见率极低,也至少得武装武装,为这种可能性做好准备。他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那件已经穿了四年的海军蓝开司米夹克,下身则穿着一条普通的牛仔裤,既不会看起来像上班族,也有自己的风格。
大街两旁日式、意式、法式、中式料理店和物美价廉的小吃店比比皆是,耕平心想着,等下带小驰去哪家店吃饭好呢。
“知道答案的同学,请举手!”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四年级三班的教室里,几乎所有孩子都举起了手。耕平双手抱在胸前,久久地凝视着前方。可是,他期望的那只手却丝毫没有要举起来的迹象。其实这道算术题并不难,求三角形面积而已,只是小学毕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过求三角形面积的问题。
耕平出神地看着小驰的背影,浮想联翩。教育真不可思议啊,把这些有用的、没用的整合成一个“套装”,通通教给孩子,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用、哪个没用。这个年幼丧母的孩子,这样的教育会把他教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耕平不禁担心起来。
课有条不紊地上着,整个教室沐浴在暖融融的冬日阳光中,如温室一般。耕平站在年轻妈妈们中间,睡意浓浓。他不断警告自己,绝不能在这种场合打瞌睡,但当睡意再一次汹涌袭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双膝一弯,“哐当”一声倒在了放在角落的清洁用具箱上。旁边的一位母亲听到响声,赶忙侧过身来,问道:“青田老师,您没事吧?”
这一响,不仅老师放下了课本,孩子们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射了过来。耕平浑身冷汗直冒,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晚睡得有点晚,所以……”
小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其他孩子都回过头去上课了,他还死死地盯着耕平。耕平轻轻弓下身,双手合十,无声地道了歉之后,小驰这才转过去听课。
出了校门,耕平朝神乐坂咖啡店走去。那是一家圆木小屋风格的咖啡店,二楼似乎是个画廊,经常摆放着一些艺术品,今天摆放的是铁丝工艺品。平日,这里顾客罕至,因此耕平和编辑常常约在这里见面。
耕平对面,英俊馆第二文艺部编辑——冈本静江轻盈落座。众多出版社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第一文艺部负责纯文学,第二文艺部负责通俗小说,作家则是根据获奖性质、处女作的登载杂志等自动地划归第一或第二文艺部。耕平对这样的分类并无反感不适,因为他看的书也以通俗小说居多,何况作家写的都是他们能写的东西,考虑属于哪个类型实属多余。
耕平开口打破沉默:“今天好像是直本奖的颁奖典礼吧,你和谁一起等结果呢?”
直本奖是通俗文学的至高奖项,由文化秋冬主办。设立之初,它可助新作家跃入文坛,然而随着名气的节节攀升,不仅得奖是万里挑一,就连提名为候选作品也相当困难,因为它不仅表示对作品本身的肯定,也与作家的个人成就、未来发展以及对出版界的贡献度有着紧密的关系。
“和猫山绘里香小姐一起,就在银座的酒吧里。”冈本编辑已三十出头,却依然散发着一种女大学生的气质。今天,她穿了一袭平日难得一见的紫色套裙。
“猫山小姐真厉害,今年多少岁了?”
“三十一岁。《猫爪酒店》是她第三次入围。”
耕平艰难跋涉作家之路已近十年,不是他没期待过,而是提名对他来说似乎永远都那么遥不可及。直本奖的揭晓是出版界的头等大事,热闹程度绝不亚于逢年过节。这次,朋友们都没入围,耕平心里总算稍稍安慰了些,至于自己能不能得奖,他已经不抱什么期待了,得了奖当然高兴,只是可能性比六月飘雪还渺茫。
冈本从单肩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信封里装的,是耕平去年在英俊馆《小说北斗》上连载的所有长篇小说的校样。所谓校样,就是用于修改校正的版本。
“已经做出来了啊。”耕平不温不火,听不出一点干劲。创作是件快乐的事,可校稿这类旁枝末节的事,却让人头疼无比。
“我觉得这部《空椅子》写得非常不错,堪称您的巅峰之作。”
编辑当面给予如此高度的赞扬,让身为作家的耕平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他只知道,喜也好悲也好,时间会给出答案的。于是,他含糊地点了点头。
冈本继续说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您夫人的葬礼,那时候小驰还很小呢。这是您第一次把夫人出事的事写进小说吧。”
那场车祸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么,怎么感觉刚发生在上个月呢。
“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写私小说。”耕平说着,突然担心起来,他似乎看到了小驰那严肃的神情,厉声质问自己为什么把老妈写进故事。小驰不知道,其实作家也有不同,有的写自己的亲身经历,有的则运用超凡的想象力搭建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写得贴近现实还是远离现实,完全取决于作家本人。
“现在《all秋冬》上连载的《父与子》也相当不错,我看得都哭了,今年的直本奖一定非您莫属。”
冈本今天为何一个劲地夸赞自己呢?或许有点夸张,但她是不会开原则性玩笑的。可即便是这样,今天多少也有点过头了吧,写这本书花的心思跟写其他书没什么两样啊。
耕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道:“冈本编辑,你再这样说,我就真的无地自容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非常抱歉!”女编辑突然低下头去,说道,“虽然我努力跟营销部争取尽量不要削减初版印刷量,但是……”
对于从来没有加印过的耕平来说,初版的版税就是他的全部收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减到了多少本呢?”
“《空椅子》本来是印八千本的,但出版社说,这次暂且先印七千本,”冈本一脸遗憾,但又转而安慰耕平,“没关系,不够的话可以加印的。”
初版骤然减少了一千本,也就意味着入账要少十多万日元。钱的事倒还好说,只是初版发行量的削减,着实狠狠地在他心口扎了一刀。他渐渐地感到,通宵写稿的疲惫尚未完全散尽的身体慢慢地沉了下去,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