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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周,青田耕平如亲鸟孵蛋一般全神贯注地修改着《空椅子》,只要发现一点小小的不妥当之处,他就马上在已贴满便利贴的校稿上删删减减、涂涂改改。
以前耕平几乎没有修改校稿的习惯,这次却把它从头到尾改了个通红。读着读着又改,改了之后又读,不知反反复复了多少遍,以至于他自己都无法判断这部长篇是写得好呢,还是不那么好。他只知道有些地方让他心满意足,有些地方却让他泪流满面。写小说就如同唱歌,当你完全沉浸到音乐之中时就会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必须借助第三者的评价才能判断自己的确切位置。正因为如此,所有表演者的烦恼诞生了。
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在神乐坂的一个咖啡店里,耕平见到了英俊馆的编辑冈本静江。午后的咖啡店里除了他们一个客人也没有,二楼的画廊里的展品这次换成了原创摄影,全部都是长曝光拍摄的夜幕下的河川,看上去似乎在黑暗中仍微闪着波光,缓缓地流动着。冈本认真地翻阅校稿,然后说道:“青田老师,您这次改动了不少呢,似乎动真格了呀。”
对冈本来说,这是她所负责的耕平的第三本书,看了矶贝的新作后再看耕平的校稿,她并没有弃之不读的冲动。
“最近状态比较好,心想,如果这次好好修改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于是就……”
“噢,是吗?”
耕平正想着怎么接话,冈本突然低下头来,说道:“非常抱歉,我没能说服营业部,所以初版数量还是减少了一千本。”
其实耕平早就把初版削减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他本就不是那种斤斤计较销量的作家。
“不过您放心,这本书我一定会尽全力做的,装帧裱画马上就做出来了。”
有的作家对书籍装帧近乎苛刻,而耕平不是。虽说这个时代封面与标题一样左右着书籍的销量,但每一个设计师都是专业的,都是认认真真地读了原作之后才想出的创意,把装帧交给他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耕平常听编辑们抱怨,有的作家没有半点设计审美,却总是纠结于作品的装帧,往往搞得人很头疼。
“嗯,那就拜托你了。”
冈本拿起桌上的发票,说道:“老实说,这本书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所以我绝对相信这本书是您的重大突破。虽然书还没有出版,我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我相信这本书一定会吸引大量新读者的。”
耕平虽然知道冈本编辑是真诚且认真的,但是十年来无数次听到“下次就是你了”之类或安慰或鼓励的说辞,他已经听多了听惯了。他平淡地说道:“谢谢。只要能加印一千本甚至一千五百本的话,我就已经谢天谢地啦。”
十年前的处女作到现在已出版的第十四本书,从没有一位编辑以任何形式告诉过他书籍加印的消息。
“我们一定会好好做,让它大卖的。”
虽然编辑说得光鲜亮丽,但耕平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书籍的销量确实和销售方面的努力有很大关系,但它并不是加大宣传就能大卖的东西。因为书籍是非常个人的,即使是热卖上百万本的畅销书,把读者数量换成比率的话,还占不到日本总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说,就算畅销,也是小规模的小打小闹,这就是书的世界。
耕平问道:“下一本书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冈本拿出随身的记事簿,确认了其他出版社的出版计划表后,说道:“呃,大概十月份左右吧,您在文化秋冬上连载的《父与子》。”
出版界有这样一个常识:如果作家的出书间隔过短,就会导致书与书之间争抢读者的现象出现,这对销量非常不利。而对于一年才能勉强出两本书的耕平来说,这种担心根本就是多余。
“那边的连载也很不错啊,青田老师,看来您的时代来了。”
“啊,是么。”耕平附和地应答着,站起身来目送编辑离开了咖啡店,然后悠然地弓起背,沿着上坡向神乐坂走去。天气还不错,太阳晒在背上暖融融的,只是二月的风,有点冷。
把校稿交给了出版社就意味着作家从此对这本书回天乏术了,不论是写得好还是写得一塌糊涂,最终都将以书籍的形式固定下来,在世上流通回转。这对耕平来说,既有些许空虚和无力,又有种终于脱身的释放和自由。
耕平回到公寓,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整理书房。书房三面都摆放着天花板那么高的书柜,满满的都是书。待在书房里,基本上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冬天也十分暖和。耕平把《空椅子》中参考过的资料放回书柜,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书桌上的积尘。
(如果《空椅子》真如编辑们还有青友会的朋友们所说的那样火了的话,怎么办呢?)
耕平明知抱有这种期待到头来剩下的只有失望和空虚,但他还是无法止住这种奇怪的空想。虽然在日本,作家被等同于解决生存和烦恼问题的专家,但其实作家心里也有自负,也有愚笨,也有欲望,就跟他们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在小说这样虚构的世界里,或许可以装作什么都懂,但现实的人生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下午三点半,内线电话“嘟——嘟——”地响了。从猫眼里一看,原来是小驰。
“回来了啊。”说着耕平给他打开了门上的自动锁。
其实耕平家的门是可以拿钥匙从外面打开的,而且小驰也有钥匙,不过他还是喜欢叫耕平来给他开门。打开了自动锁,耕平站在门口不动了。
“吧嗒”一声,门开了,小驰自己拿钥匙开了门,精气神儿十足地说道:“老爸,我回来啦!”
“嗯。”
“老爸,这个得洗洗。”说着把布袋丢给耕平。
好不容易书大功告成了,却还得洗儿子的运动衫。身兼作家与家庭主夫这两个角色,确实是一件辛苦的事。
“对了,小驰,你不是跟我说现在的运动鞋小了?”
“对啊,总是会磨到脚趾尖,有点痛。”
耕平低头看了看小驰脚上穿的那双蓝色运动鞋,脚尖处的橡胶已经磨损了很多,就要破出一个洞来了。
“明天周末,商场一定很多人,要不现在就去买吧?”
“那你的工作呢?”
耕平顿了顿,笑着说道:“都做完啦,新书也修改完交给编辑了,今晚可以好好地放松放松啦。”
“哇,太棒啦!老爸,”小驰兴奋得跳了起来,“新书就要出版了,也就是说我们还是可以生活下去对吧?也不用搬出这栋房子了对吧?”
耕平忍不住笑了,这孩子记忆力真是太惊人了。在南房总的油菜花地里耕平曾跟他说,如果这本书出版不了,我们父子俩就生活不下去了,他到现在还记得。
“嗯,暂时没问题,哈哈。”
小驰乐得不得了,得寸进尺地问道:“那晚餐吃得奢侈一点也可以吗?”
“哈哈,那好吧,就奢侈一点点吧。”
其实小驰所谓的奢侈,顶多也就是寿司或者烤肉。他毕竟还是个小学生,想不到去吃什么高级的法国料理或是日本料理。耕平凝神想了想,然后说道:“那我们到了新宿先去买鞋,然后去玩具店玩一会儿,再去吃寿司,好不好?”
“赞成!”
小驰脱下运动鞋,走进屋里,猛地一把抱住了耕平,一股男孩子独特的充满草原气息的汗味扑鼻而来。
“老爸,谢谢你!”
耕平轻轻抱着儿子,拍了拍他笔挺的脊背,朝客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