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论

庆历二年(1042年),欧公作此文上书宋仁宗,陈述急务五事。文中,欧公针砭时弊,痛切指出宋仁宗时政事之失,并逐一拈来,意在为当时统治者致警。

此论围绕足财、驭兵、立制、任人、尚名五者,揉弄出反正偏全之无穷变相,如花舞风、丝丝入扣。更兼举用五代故事与当世景况相较,正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从而增添了文章的力度与分量,极具说服力。

尤为难能的,则是本文于低徊扼腕之感叹中将政事之失的五方面绝妙地蝉联贯穿。全文如行云流水般舒展晓畅,悦目怡情。

【原文】

天下之事有本末,其为治者有先后。尧、舜之书略矣,后世之治天下,未尝不取法于三代者,以其推本末而知所先后也。三王之为治也,以理数均天下,以爵地等邦国,以井田域民,以职事任官。天下有定数,邦国有定制,民有定业,官有定职。使下之共上勤而不困,上之治下简而不劳。财足于用而可以备天灾也,兵足以御患而不至于为患也。凡此具矣,然后饰礼乐、兴仁义以教道之。是以其政易行,其民易使,风俗淳厚,而王道成矣。虽有荒子孱孙继之,犹七八百岁而后已。

夫三王之为政,岂有异于人哉?财必取于民,官必养于禄,禁暴必以兵,防民必以刑,与后世之治者大抵同也。然后世常多乱败,而三王独能安全者,何也?三王善推本末,知所先后,而为之有条理。后之有天下者,孰不欲安且治乎?用心益劳而政益不就,然常恐乱败及之,而辄以至焉者,何也?以其不推本末,不知先后而已。

今之务众矣,所当先者五也。其二者有司之所知,其三者则未之思也。足天下之用,莫先乎财,系天下之安危,莫先乎兵,此有司之所知也。然财丰矣,取之无限而用之无度,则下益屈而上益劳。兵强矣,而不知所以用之,则兵骄而生祸。所以节财、用兵者,莫先乎立制。制已具备,兵已可使,财已足用,所以共守之者,莫先乎任人。是故均财而节兵,立法以制财,任贤以守法,尊名以厉贤,此五者相为用,有天下者之常务,当今之世所先,而执事者之所忽也。今四海之内非有乱也,上之政令非有暴也,天时水旱非有大故也,君臣上下非不和也。以晏然至广之天下,无一间隙之端,而南夷敢杀天子之命吏,西夷敢有崛强之王,北夷敢有抗礼之帝者,何也?生齿之数日益众,土地之产日益广,公家之用日益急,四夷不服,中国不尊,天下不实者,何也?以五者之不备故也。

请试言其一二。方今农之趣耕,可谓劳矣;工商取利乎山泽,可谓勤矣;上之征赋榷易商利之臣,可谓纤悉而无遗矣。然一遇水旱如明道、景之间,则天下公私乏绝。是无事之世,民无一岁之备,而国无数年之储也。以此知财之不足也。古之善用兵者,可使之赴水火。今厢、禁之军,有司不敢役,必不得已而暂用之,则谓之借倩。彼兵相谓曰“官倩我”,而官之文符亦曰倩。夫赏者所以酬劳也,今以大礼之故,不劳之赏三年而一小遍,所费八九百万,有司不敢缓月日之期。兵之得赏,不以无功知愧,乃称多量少,比好嫌恶,小不如意,则群聚而呼,持梃欲击天子之大吏。无事之时其犹若此,以此知兵骄也。

夫财用悉出而犹不足者,以无定数也。兵之敢骄者,以用之未得其术。以此知制之不立也。夫财匮兵骄,法制未一,而莫有奋然忘身许国者,以此知不任人也。不任人者,非无人也。彼或挟材蕴知,特以时方恶人之好名,各藏畜收敛,不敢奋露,惟恐近于名以犯时人所恶。是以人人变贤为愚,愚者无所责,贤者被议疾,遂使天下之事将弛废,而莫敢出力以为之。此不尚名之弊者,天下之最大患也。故曰五者之皆废也。

前日五代之乱可谓极矣。五十三年之间,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国被弑者八,长者不过十余岁,甚者三四岁而亡。夫五代之主岂皆愚者邪,其心岂乐祸乱而不欲为久安之计乎?顾其力有不能为者,时也。当是时也,东有汾晋,西有岐蜀,北有强胡,南有江淮、闽广、吴越、荆潭,天下分为十三四,四面环之。以至狭之中国,又有叛将强臣割而据之,其君天下者,类皆为国日浅,威德未洽,强君武主力而为之,仅以自守,不幸孱子懦孙,不过一再传而复乱败。是以养兵如儿子之啖虎狼,犹恐不为用,尚何敢制?以残弊之民人,赡无赀之征赋,头会箕敛,犹恐不足,尚何曰节财以富民?天下之势方若敝庐,补其奥则隅坏,整其桷则栋倾,枝撑扶持,苟存而已,尚何暇法象,规圜矩方而为制度乎?是以兵无制,用无节,国家无法度,一切苟且而已。

今宋之为宋,八十年矣,外平僭乱,无抗敌之国;内削方镇,无强叛之臣。天下为一,海内晏然。为国不为不久,天下不为不广也。语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言有资者其为易也。方今承三圣之基业,据万乘之尊名,以有四海一家之天下,尽大禹贡赋之地莫不内输,惟上之所取,不可谓乏财。六尺之卒,荷戈胜甲,力彀五石之弩、弯二石之弓者数百万,惟上制而令之,不可谓乏兵。中外之官居职者数千员,官三班吏部常积者又数百,三岁一诏布衣,而应诏者万余人,试礼部者七八千,惟上之择,不可谓乏贤。民不见兵革于今几四十年矣,外振兵武,攘夷狄,内修法度,兴德化,惟上之所为,不可谓无暇。以天子之慈圣仁俭,得一二明智之臣相与而谋之,天下积聚,可如文、景之富;制礼作乐,可如成周之盛;奋发威烈以耀名誉,可如汉武帝、唐太宗之显赫;论道德,可兴尧、舜之治。然而财不足用于上而下已弊,兵不足威于外而敢骄于内,制度不可为万世法而日益丛杂,一切苟且,不异五代之时,此甚可叹也。是所谓居得致之位,当可致之时,又有能致之资,然谁惮而久不为乎?

【译文】

天下的事情有本有末,治理天下的人有先有后,记录尧、舜之书的文字都很简略,后代治理天下的人,没有不效法夏、商、周三代的,因为他们推究事情的本末才知道做事情的先后。三代的君王治理国家,把贡赋平均分配到天下的百姓,把爵地平等分配给各邦国,用井田制的办法使老百姓安居,用职责任命官吏。全国有规定的贡赋,分封的邦国有规定的制度,百姓有固定的生计,官吏有明确的职责。让百姓勤劳供奉官府而不困乏,政府有效地治理百姓而不过于辛苦。财力足够使用并且可以防备自然灾害,军队能够防御灾祸却不至于制造灾患。这些条件都具备了,然后可以整治礼乐,用仁义来教化引导他们。因此他们的政事容易实施,他们的百姓容易驭使,民风民俗淳朴浑厚,这样王道就实现了。即使出现了荒淫无能的后代继承统治,也能维持统治七八百年。

三王治理国家,难道有和常人不同的吗?财赋从百姓那里获得,官吏要靠俸禄养活,禁止动乱要使用军队,防备百姓要用刑罚,与后代的统治者使用的方法大致是一样的。但后代经常发生动乱失败,而只有三王能使其安定,为什么?三王善于推究事情的本末,知道先后顺序,做起事情就条理清晰。后来统治天下的人,谁不想使国家安定并且得到治理?但越花费心思治理越达不到目的,内心经常担心混乱败亡的到来,却总是要到来,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推究本末,不了解先后顺序罢了。

现在要做的事务很多,需要先做的有五件。其中两件是有关官员知道的,另外三件却还没有被考虑到。满足天下的需用,没有比财赋更优先,关系天下的安危,没有比军队更重要,这是官吏们知道的事情。但财赋富足了,需求没有限度,使用也没有限度,那么下面越枯竭上边越辛苦。军队强大了,却不知道如何使用,那么军队骄横就会生发祸乱。因此善于节省财赋,善于使用军队的人,没有不优先创立制度的。制度已经制定完备,军队已经可以使用,财赋已经能满足需要,使其被遵守,没有比任用人更重要的。因此平均财赋并且节约军费,建立法规以约束他们,任用贤良以遵守法规,尊重名流以劝勉贤才。这五件事同时实施,是治理天下的平常事务,现在的社会需要先办的事情,却是负责的官员忽视的地方。

现在四海之内没有灾乱,朝廷的政令没有欺压百姓,自然界没有大的水灾和旱灾,皇帝和大臣没有上下不和的现象。以如此安定广阔的天下,没有任何问题的地方,但南方的少数民族敢杀害皇帝任命的官吏,西方的少数民族敢出现不驯服的头领,北方的少数民族敢有行平等之礼的皇帝,这是什么原因呢?人口的数量日益增加,土地的产量越来越大,国家的需用越来越急,四方的少数民族不服从,中国的地位不尊贵,全国财源枯竭,天下不安定,为什么?是因为五件事情没有齐备的缘故。

请让我尝试着谈一两件事,现在农民忙于耕作,可称得上很劳累了;做工经商的人为谋利四处奔波,可称得上辛勤了;朝廷设置的控制全国赋税和重要物资专卖的官吏和机构,可以称得上细致完善而没有遗漏了。但是一旦遇到像明道、景年间的水旱灾害,全国上下无论公家私人都会贫乏困绝。这样平安无事的年代,百姓没有一年的储备,国家也没有数年的储备。由此知道财产的不富足。古代善于用兵的人,可以让士卒为他们赴汤蹈火。现在厢军和禁军,官吏不敢使用,到不得已的时候暂时使用他们,就称之为暂时借用。那些官兵互相转告说,官吏央求我们了。而调遣军队的公文也称为请求。那赏赐是用来酬谢慰劳的,现在因为大礼的原因,即使没有付出任何劳动三年也要赏赐一遍,用款八九百万,官吏不敢延迟一天。兵士得到赏赐,不因为没有功劳而感到羞愧,而是称赏赐量的多少,比较赏赐的好坏,稍不如意,就聚集起来呼叫,拿棍棒想攻击朝廷的官吏。没有事情的时候还像这样,由此知道士兵的骄横。

财物全部都拿出来却依然不能满足的原因,是因为支出没有规定。兵士敢于骄横的原因,是因为没有正确地使用他们。因此知道制度没有建立。财物匮乏,兵士骄横,法规制度没有统一,没有奋不顾身以身报国的人,因此知道不善于任用人。不能任用贤人,并不是没有贤人。那些有才干有知识的人,不过因为当时人们正厌恶喜好名声的人,每个人都隐藏收敛,不敢振作暴露,唯恐出了名触犯当时人们所厌恶的东西。因此人人由贤良变为愚钝。愚钝的人没有被指责的地方,贤良的人却遭到讥笑厌恶,就使得天下的事情将要懈怠荒废,却没有人敢出力。这是不喜欢名声的弊病,是天下最大的忧患。所以说五件事都要荒废。

往日五代的混乱可以说达到了极致,五十三年之间变更了五个姓氏的十三个君王,因为亡国被杀死的有八个。在位时间最长的不过十余年,短的甚至只有三四年就灭亡了。五代的那些君主难道都是愚昧的人吗,他们的心里难道喜欢祸乱而不想实行长治久安的大计吗?但是他们的力量有不能做到的地方,是因为当时的环境和条件的制约。那个时期,东边刘崇的北汉据山西,西边有王建的前蜀。孟知祥的后蜀占据四川等地,北边有契丹,南边有杨行密的吴据江淮、李的南唐占据江南、王审之的闽据福建、刘岩的南汉据南海、钱的吴越据两浙、马殷的楚据湖南、高季兴的南平据荆南,天下分为十三四,中原被四面围绕。以非常狭窄的中国,又有叛将强臣实行割据,那些统治天下的人,治理国家的时间大都很短,威望德行没有融洽。强暴的君王勇猛的国君凭借武力实施统治,仅仅能够维持统治,不能庇佑懦弱的子孙,不过传位一两次就要陷于乱败。因此养兵就像让童子去吃虎狼的肉,因为害怕不敢吃,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制约!以残破疲惫的百姓,供给没有限度的征赋,横征暴敛还怕不富足,还谈什么节约财赋以使百姓富足!天下的局势正如一间破屋子,修补内室则墙角坏了,修整椽子则栋梁倾倒,拼命支撑着,勉强存在罢了,哪还有时间制礼作乐,对各方面进行约束,建立健全制度呢?因此军队没有制约,财用没有节制,国家没有法度,一切都只是苟且存在罢了。

至今宋朝存在已经八十年了。对外平息了叛乱,没有能与我们抗衡的敌国;对内消除了藩镇割据,没有强大的叛逆的臣子。天下合而为一,海内平安。建立国家的时间不能说不长,天下不能说不广大。谚语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说的是有资产的人做起来很容易。现在继承三位圣人的基业,拥有着万乘的尊名,由于有四海一家之天下,所有大禹九州的土地没有不缴纳贡赋的,只任皇帝取用,不能说缺乏财用。强壮的士兵,持着戈穿着盔甲,使劲能拉开五石的弩,弯二石的弓箭的士卒有数百万,只听皇帝的管制和命令,不能说缺乏士兵。朝廷内外的官员有数千人,三班院和吏部时常积压的官员又有数百人,三年举行一次科举考试,应试的有一万多人,参加礼部考试的有七八千人,全由皇帝选择,不能说缺少贤良。百姓没有经历战争快四十年了。对外整顿军队,排除夷狄,对内建立法制振兴德化,只听皇帝的命令,不能说没有空闲。以天子这样的慈圣仁俭,得到一两个聪明智慧的大臣相与协助谋划。天下积聚的财物,能够像汉文帝、汉景帝时期那样富足;制礼作乐,可以像周朝那样兴盛;奋发威烈,以光耀名誉,可以像汉武帝、唐太宗那样声名显赫;论道德可以兴起尧、舜那样天下大治的局面。但是财物还不够朝廷的使用而百姓已经疲惫,军队不能够威慑敌军却敢于在国内骄横,制度不能成为万世的法则却日益细碎杂乱,一切得过且过,与五代的时候没有差异,这真是太让人感到惋惜了。这是占据着在政治、军事、文化上能达到大治的地位,又有着实现天下大治的有利时机,还有达到大治的资财。那么,究竟害怕什么而长期不思改革图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