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只是赎罪(4)

“天!”锦悦年纪小,睡眠好,没有心机,哪里有响动都不知道,若不是她院里的佣人知道她和申璇要好叫醒了她,今天晚上她非睡死过去不可。她来得最晚,冲开人群站在床前的时候,才发现为什么大家都只是站在门口,没人过来。

她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女人,没人敢过去碰她。

她的头挂在床沿外,如墨缎子的头发垂在地上,一动不动。除了一张惨白如纸的脸,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是血,谁敢去碰?那里好像躺着一个死人。

医生正在翻着医药箱,锦悦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她慢慢地在申璇头边蹲下来,轻轻地托起她的头,颤声低喊,“嫂子……”

看着申璇紧紧阖着的一动不动的睫毛,她也闭上眼睛,闻着这屋子里的血腥味,鼻子一抽,哽咽地质问:“哥……你怎么忍心啊?”

裴锦程闻之,身躯一颤。

医生过来,把申璇移到床上,安置好,准备清理她身上的血污和伤口。裴锦程突然道:“男医生出去!女的留下来……”

刚刚要揭开申璇身上毯子的医生突然住手,心里了然。

裴锦程慢慢地静下来,“其他的人都出去。”

季容想过去看裴锦程的伤势,被他应付着支开。裴立心里的怒气还没有压下来,可这里人实在太多,他吐了口气,“人都出去,医生留下来。锦悦,你也出去。”

锦悦对裴锦程有怨,站在床边,“不,我要在这里陪嫂子,省得我哥他再欺负嫂子。”

裴立看着裴锦程背对着申璇坐在床头,目光也有些零散,转头对锦悦道:“爷爷给你保证,你哥他不敢。你明天还要上学,回去!”

裴立坐在客厅里,一直等女医生把申璇身上的伤处理完,衣服穿好,又挂上消炎药液,才又进去卧室。裴锦程依旧一身血污,背对着申璇坐在那里,不曾挪动一分。

“锦程,刚才医生说的话,你听到了吗?医生说阿璇不是昏迷,她是太累了,睡着了……”老爷子声音一滞,看着床上躺着的孙媳妇,眼帘迅速关上,遮住那一丝不忍。

“爷爷,我不爱她,您为什么要硬塞这样一个女人给我?我要跟她离婚,我要娶白珊。白珊才是我爱了十年的女人,我和白珊是有婚约的,你不能因为我昏迷了,就退掉我的婚。”

裴锦程说这段话的时候一鼓作气,闭着眼睛,不敢转身,好像一个人跑着夜路,生怕后面有鬼冲过来,生怕说慢了就说不完。说完这一段,他突然觉得累了,醒来这几个月,他第一次感到这样累……

裴立的原意是想让裴锦程听到他话外的意思,却不想裴锦程非但没怜悯申璇,现在却说起了离婚的事。

“离婚?”裴立拨着佛珠子的动作缓慢沉着。他在这个家里,自有他的威信,若不然,这么大一宅子人,早就翻了天。他沉哼一声,“你倒是敢想!”

裴锦程倏尔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老人。若裴家的大宅是一座小型的皇宫,那么这个老人就是掌持一切的皇帝。裴家即便是分了大房、二房,但每房的大事,都要家主点头同意,就像以前的旧社会一样,这个家主就是自己的爷爷——裴立。可裴锦程历来都不喜欢被人掌控命运,他又是裴家的嫡孙,做起事情来,总有自己的决断。若不是一直都知道裴家的婚姻是不能离的,他也不会忍到现在,他会在醒来的那一刻就要求离婚。

裴锦程站起来,晚上搂着老爷子的那副亲昵状态没了,有的只是自己的坚持,“二叔也离过婚!”

裴立原不想提起那件事,总觉得有失颜面,但瞅见孙子一股据理力争的劲头,这房里也没有别的人,便斥道:“你二叔离婚的原因,是你前二婶不忠!她是净身出户的。阿璇嫁给你后,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爷爷,您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这个女人!”裴锦程的手臂朝后一扬,指着床上的位置,但他并没有转过头去,他甚至不敢转过头去看那里躺着的女人,“三年前,是她把我害成植物人。这三年,我明明可以得到很多东西,可我不但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你却要我天天面对自己讨厌的女人。爷爷,这样对我公平吗?”

裴立向来不喜欢有人忤逆他,有外人在的时候,他还会假意装一下大度,但在家里,遇到争执,只能他说了算!“现在说公平有什么用?阿璇已经是你的妻子,这三年她对你的付出超越这家里任何一个人,包括你的父亲母亲!你现在醒了就要离婚,海城的申家也是豪门大户,你叫人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裴锦程朝后扬着的手放下来,只是淡笑,轻嘲道:“面子?爷爷,您敢说您在乎的只是申家的面子吗?我提出离婚,申璇要分走大房多少资产?这笔账,您一定算得很清楚,对吧?”

裴立拨着佛珠子的手有些抖。他稳了稳心神,而后心下一凛,眼里的光是岁月积淀打磨出来的锋利。他口吻颇重地道:“今天我还就把话放在这里,申璇是我替你选的,我觉得满意。这个家里的子嗣,不管是谁娶妻、谁嫁人,都得我点头!我说行,她就是行!我说不准离,就不准离!”

裴锦程气得全身的青筋都暴起来,大吵道:“您简直就是封建统治!”

裴立虽已年迈,却依旧威气凛凛,“对,我就是封建统治,你不想被我统治,就早点坐上家主的位子!”

裴锦程不语,家主?家主这个位子爷爷起码还要再坐十年,难道叫他十年后再跟申璇离婚?

裴家的家主历来都是立嫡不立长,裴锦程是长孙也是嫡孙,家主之位若父亲裴先文接不了手,以后便是他的。不过他昏迷的这三年,很多人都以为等裴老爷子让位的时候,会让给裴锦瑞,毕竟没有人知道他会醒过来。

裴立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话。

裴锦程拿了毯子去了客厅。

一个半小时后,医生过来给申璇拔掉输液的针头。裴锦程醒了过来,什么也没问,继续睡。

申璇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她的身体其实没有大碍,虽是瘦,但因为照顾裴锦程,这三年体力活也算是干得不少,体质很不错,一般不会伤风感冒。虽然受了伤,但这一觉睡得着实舒坦。这三年多,她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恣意过。

小臂上还贴着纱布,她坐起来,感觉不到饿。房间里没有人,她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是满眼的落日余晖。申璇闭了眼睛,低声呢喃,“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

她笑了笑,把睡衣脱了下来,随便换了套休闲运动装。小臂有些肿,但并不影响她的活动,她抬起手将头发简单地束在了脑后。她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照了照,面色似乎不太好,又扫了点淡妆,终于有了些精气神儿,自己看着都顺眼了。

申璇喝了一大杯水才下楼。

梧桐苑里的佣人小英一见申璇下楼便一脸惊喜地看着她,“大少奶奶醒了?我这就给医生打个电话。您想吃点什么吗?我让厨房给您做些。”

申璇淡淡地点头,她一向比较清冷,并不对谁特别热情,“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不在家里吃了。”裴家除了早饭,或者特定的时间,晚上是不会聚在主宅一起吃饭的,因为晚上各房的应酬似乎都多,所以晚饭都在各自的楼里吃。“别让厨房弄了。”

申璇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不要给医所那边打电话了,我没事。”

“哦。”小英讷讷应道,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申璇已经出了梧桐苑。

申璇没有按电动车的铃,自己慢悠悠地朝着停车场走去。沿着护宅河走,就能走到停车场。路过一处长椅,她站在那里呆愣了半晌。昨夜下过暴雨,路面、树叶、河水,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都如天空一样,被冲洗得焕然一新。

长椅是木条做的,静静地被钉在那里,刷了防水的漆,有点反光。空荡荡的木椅被橙红的夕阳染了点橘色。此时,天色好像突然暗下来,天空挂满了星子,长椅上被夜色描绘出一幅男女激情纠缠的旖旎画卷。

申璇吸了口气,发现残阳依旧如血,她继续往停车场走去。

裴锦程回到梧桐苑的时候,佣人已经备好了饭菜。

他吃饭的时候不太喜欢说话,几次将目光投射在对面空空的座位上,又瞄了几眼楼梯处,随口一问:“医生有没有说过什么?”

“哦,医生没说什么,少奶奶晚饭前已经醒了。”小英一看少爷突然抬头望着她,目光如炬,吓了一跳,声音也小了,“嗯,少奶奶说有事出去了,不在家里吃饭。”

裴锦程握住碗筷的手不禁一紧……

申璇开车出了裴宅,在一家药店外停下来,熄火。

手机屏幕一亮,歌声传来——

“候鸟飞多远,也想念着南方。

旅人的天涯,到尽头还是家。

下一站还感觉不来是冷还是暖,天一亮我又离开……

如果我回来,有没有人等待?

如果我孤单,会不会谁明白……”

申璇看着仪表台上的手机屏幕闪烁,一遍遍听着彩铃。她的家不在南方,在海城啊……她静静的,像是没有呼吸一样,吸上一口气的时候却眼眶一红,颤着手把手机拿过来。她的左手还搭在方向盘上,小臂有些肿,纱布附近还有些瘀紫未散。

申璇看了来电,抽了张纸,捏在鼻端,吸了吸,稳了稳心神,滑开屏幕接听,“喂。”

“小璇子,在干吗呢?”

“在外面。”

“吃饭了吗?”

“没。”

“那敢情好,你在哪里,我请你吃饭。”

申璇听到韩启阳笑声的时候,一并听到了那头车子发动的声音。

“买点零嘴儿,我们去河坝上喝酒吧?”

“行,超辣的鸭脖子?”

“要!”申璇笑了起来。挡风玻璃前看得到落日如血,那里透过来的光,并不特别刺眼,却能把她的容颜染成迷人的绯色,好像从裴家出来时那些悲伤的情绪都被扫了个光,她对着远方那一团并不耀眼的红,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我还要鸭爪子,对了对了,韩公子,我还要一罐芦荟汁,美容的。”

“你已经够美啦!哈哈,那你到河坝上等我。”

“嗯。”申璇挂电话,下了车,从药店里买了避孕药,想着一会儿要吃东西,又把药放在车匣子里。

即使是到了夏天,在这个时候,河坝上依旧非常凉快,啤酒罐拉环被提起的时候发出刺激的声响,有气体细细的嘭一声冲了出来。易拉罐里装着满满的液体,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伴着笑声。

申璇盘腿坐在韩启阳从车里拿下来的垫子上,右手拿着啤酒,左手戴着手套啃着鸭爪子,被辣得脸通红,韩启阳死命笑她。

“别笑了别笑了,我很久没吃过了,没想到现在这么不顶用。”申璇一口一口地灌着酒。

“你少喝点,手被猫抓伤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喝酒。对了,你去医院打了针吗?肿得这么厉害。”韩启阳一边跟申璇喝着酒,一边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瞧你,小时候我被狗啊猫啊的抓得少咬得少啊?”申璇白了韩启阳一眼,下巴又是一扬,哼了一声,“像我这么残暴的女王,难免有些畜生会反抗我,下次我一定要报仇!”

韩启阳心叹一声,面上却挂着笑。这几年他经常跟申璇一起吃饭,心知她过得苦,便从不在她面前流露难过,让她可以在他面前趾高气扬地说说话,或许她能舒坦一点。“还报仇呢,猫又不像狗那么老实,你还是别养猫了。”

申璇握着易拉罐,看着韩启阳望向她的眼神,叹了一声,“启阳,你别在G城了,你……等不到我的。”

韩启阳依旧笑得桃花眼灿烂放光,他歪着头,看着申璇,“小璇子,这个话,你每年都要说很多次,不累吗?”

申璇的声音放轻,“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你们可以离婚的。小璇子,他现在醒了,你所有的债都偿清了。”其实在知道裴锦程醒来的时候,韩启阳的心里一块石头轰然放下,他觉得,只要裴锦程醒了,申璇就解脱了。那么,他等待的时间也缩短了。

申璇摇了摇头,“你想多了,我和他不可能离婚的。”河面上的风四面通阔,吹得申璇鬓角的发丝都贴到了脸上。她扬起脖子,眼睛望着天空,喝了一口酒,“除非他要离,离婚的资格,我没有。”

韩启阳心里一松,裴锦程应该会和申璇离婚的,毕竟没有感情。申璇伤害了裴锦程,这是事实,离婚的事,可能会很快。他还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便听到申璇的声音一哽。

他看着她,依旧抬头望着被染成霞色的天空。她的脖子仰起来,绷得直直的、硬硬的,所以才导致了她的声音发出来,有些哽咽吗?

“可是……”申璇深深地呼吸,吐出来,“启阳,你离开海城,韩爸爸和韩妈妈不伤心吗?”

韩启阳被申璇突然扯开的话题弄得一蒙,家里不知道打电话骂过他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