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间谍先生系列(全集)
- (英)弗·福赛斯
- 4990字
- 2022-07-26 17:26:50
一个小时过去了。警卫应该来巡逻了,但他们仍在看电视,因为新闻节目延长了,正在向全国播报:根据俄罗斯宪法第五十九条规定,总理已经暂时接替了总统的工作,期限为三个月。
兔子一遍又一遍反复读着那几段内容,直到明白了意思。但他还是没有完全理解字里行间所包含的深层意思。科马罗夫是一位伟人,他会成为下一届俄罗斯总统,难道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他要对兔子的养母以及像她那样的人说这样的话,何况她早就已经过世?
凌晨两点钟时,兔子把文件塞进衬衫里,干完了活,要求出去。警卫人员不情愿地离开电视屏幕,打开门,兔子走出去,进入了夜色之中。他离开的时间比平时早了一点,但警卫并没有在意。
泽伊采夫想回家,但又决定先不回去。太早了。与往常一样,公交车、有轨电车和地铁全都停运了。他一直都是走回家的,即使下雨天也一样,因为他需要这份工作。步行回家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他现在就回家,就会吵醒女儿和她的两个孩子。女儿不喜欢他这样做,因此,他在大街上徘徊,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三点半时,他发现自己走到了克里姆林宫南墙脚下的克里姆林夫斯卡亚码头,那里有一些流浪汉和无家可归的人在睡觉。他找到了一条宽敞的长椅,于是坐下来,凝视着河对岸。
他们接近岛屿的时候,海水已经平静下来了。下午总是这样,似乎大海在告诉每一个渔民和水手,白天的对抗已经结束了,海洋要休战了,明天再战斗吧。船长可以从左右两侧看到,有几艘船朝着惠兰德水道方向驶去,那是暗礁的西北缺口,是平静的澙湖通往外海的通道。
右舷边,岛民亚瑟·迪恩驾驶着他那艘敞篷的“银色深海”号疾驶而过,航速比“性感女郎”号快了八节。迪恩朝他挥手致意,这位美国船长也挥挥手以示回应。他看见“银色深海”号后甲板上有两个潜水员,猜想他们一定是去西北角一带探测珊瑚礁。今晚,迪恩家的餐桌上能吃到龙虾了。
他放慢“性感女郎”号的速度以便通过水道,因为两边尖利的珊瑚礁离水面仅有几英寸,经过以后,他们轻松地沿着海岸行驶,十分钟后就可抵达海龟湾。
船长钟爱他的这艘渔船,这是他的生计所依,也是他的情人。这船有十年的船龄,长度为三十一英尺,原名“伯特伦·莫比”,是以其设计者迪克·伯特伦妻子的名字命名的。虽然它不是海龟湾最大、最豪华的出租渔船,但它的船东和船长认为,它能够在任何海域和任何鱼类较量。五年前搬到岛上居住时,他看到《船艇交易》杂志上的一条小广告,于是去南佛罗里达的一家船厂买下了这艘二手船。此后,他日夜鼓捣这艘船,直到它成为附近岛屿上最漂亮的“姑娘”。虽然他仍在向金融公司分期付款,但他从不后悔在它身上花钱。
进了港湾后,他让“性感女郎”号驶入与他的美国同胞鲍勃·柯林斯那艘“崎墨”号相隔两个位子的专用泊位,然后关掉发动机,走过去问候他的客户是否玩得开心。客户说他们确实很开心,并支付了租船费,还给了他和朱利叶斯一笔慷慨的小费。客户走了以后,他对朱利叶斯眨了眨眼睛,让他带走所有的小费和鱼,然后摘下帽子,用手指梳理他那头乱糟糟的金发。
在此之后,他留下面带微笑的朱利叶斯,去船上打扫卫生,用淡水冲洗所有的鱼竿和绕线筒,让“性感女郎”号干干净净地过夜。回家之前他还要回来关门落锁,但这时候,他已经闻到了一股柠檬代基里酒的香味。于是,他沿一条木板步行道朝“香蕉船”餐馆走去,并与他遇见的每一个人互相问好。
第二节
在河边的凳子上坐了两个小时后,清洁工列昂尼德·泽伊采夫还是没有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他后悔拿了这文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偷拿文件。如果他们发现了,他就会受到惩罚。可是,他似乎总是受到生活的惩罚,他真不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九三六年,兔子出生在斯摩棱斯克西部的一个贫穷小村庄里。这是一个小地方,与这片土地上其他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普通:村里只有一条坑洼不平的街道,夏天尘土飞扬,秋天泥泞不堪,冬天冰雪覆盖。村里约有三十座房子和几个谷仓,原先的农民现在都被迫加入了斯大林式的集体农庄。他父亲是农场的一个农工,他们家住在路旁的一座小屋里。
沿着道路过去,有一家小商店,店的楼上是住宅,住着村里的面包师。他父亲告诫过他,不要与面包师来往,因为他是“叶夫雷”。他不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可他注意到,母亲会在那里买面包,面包的味道非常好。
他感到纳闷,为什么他不能与面包师说话?面包师是一个快乐的人,有时候会站在店门口朝列昂尼德眨眨眼睛,丢给他一片刚出炉的热面包。因为父亲的告诫,他总是躲到牛栏后面悄悄地吃完面包。面包师与妻子和两个女儿住在一起,他有时会看到女孩从商店的窗口朝外张望,但她们似乎从不出来玩耍。
一九四一年七月下旬的一天,死神降临到了这个村庄。他当时还是个小男孩,不知道这是死亡的威胁。他听到隆隆的轰鸣声,于是跑出谷仓。几个巨大的钢铁怪物从大路进入了村庄。第一个怪物在村庄的房子间停了下来。列昂尼德站到了街上,想看得清楚些。
那怪物似乎身躯庞大,有房子那么大,但它靠履带滚动,前面还伸出一根长长的炮筒。怪物的顶端,在那炮筒的上方,站着一个人,他的上半身露在外面,还把厚重的钢盔摘下来放在了身边——那是一个炎热的日子。然后他转身俯视下面的列昂尼德。
列昂尼德看到那人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头发,一双蓝色的眼睛淡得出奇,似乎夏日的阳光从后脑勺把他穿透了似的。那双眼睛没有表情,没有爱恨,只有一种空洞的无聊。那人慢慢地从侧身的枪套里掏出了手枪。
列昂尼德感到情况不妙。他听到手榴弹扔进窗后的爆炸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尖叫声。他吓坏了,转身跑了起来。这时,他的头顶上方响起了一阵爆裂声。他躲到牛栏后面开始哭泣,随后继续跑动,身后持续传来嗒嗒声,空气里还有房子燃烧和木头烧焦的气味。他看到前面有片树林,于是跑了过去。
他在林子里不知道怎么办。他还在哭泣,喊着爹妈,但他们没有来。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他遇到一位在尖声叫着自己丈夫和女儿名字的妇女,认出那是面包师的妻子达维多瓦夫人。她拉住他,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他父亲会怎么想,她可是“叶夫雷”啊!
村庄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德国党卫军的装甲部队已经离去,林中还有其他几个幸存者。他们后来遇见一些游击队员,都是带着枪、留着胡子、住在林子里的硬汉。在一名游击队员向导的带领下,他们启程朝东面去,一直朝东面去。
他走累了,达维多瓦夫人就背着他。过了几个星期,他们终于抵达了莫斯科。她似乎认识那里的一些人,那些人帮他们安顿了下来,还提供食物,给予他们温暖。他们对他很好,长得都很像达维多夫先生,他们的卷发从太阳穴一直垂到下巴,都戴着宽边帽。虽然他不是“叶夫雷”,达维多瓦夫人还是坚持收养了他,并照料了他好多年。
战后,当局发现他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于是把他们分开,把他送进了一家孤儿院。分别时,他和达维多瓦夫人都哭得很伤心,但此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在孤儿院,人们告诉他,“叶夫雷”的意思是犹太人。
兔子坐在凳子上,还在为衬衣里面的文件感到纳闷。有些短语的意思他仍然没有明白,例如“彻底终结”或“完全灭绝”。对他来说,这些词语太长了。但他知道它们不是什么好的词语,他不理解为什么科马罗夫先生要对达维多瓦夫人那样的人采取这种行动。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抹粉红色的朝霞。在河对岸索菲斯卡亚码头边的一栋大楼里,一名皇家海军陆战队队员拿着一面旗帜,开始踏上楼梯走向屋顶。
船长端起一杯代基里鸡尾酒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到木栏杆那里。他低头去看下面的海水,然后抬头望远处暮色渐浓的港湾。
四十九岁了,他想道。四十九岁,却还在企业内部商店里赊账。杰森·蒙克,你已经不年轻了,过了这个年龄了。
他喝了一大口,感觉这种用柠檬和朗姆酒调制的鸡尾酒味道恰到好处。
管他呢,这一生还是不错的。不管怎么样,经历还是很丰富的。
他的人生刚开始时并不是这样的。刚开始时,是在一座简陋木屋里,那是在美国弗吉尼亚州中南部一个叫克罗泽的小镇上,位于谢南多厄河的东面,离韦恩斯博罗至夏洛特维尔高速公路五英里远。
阿尔伯马尔是一个农业县,记忆中这里处处都有南北战争的痕迹,因为这场战争中百分之八十的战役都是在弗吉尼亚进行的,对弗吉尼亚人来说刻骨铭心。在当地的小学读书时,他同学的父亲们大都种植烟草或者大豆,要么养猪,三者必居其一。
杰森·蒙克的父亲则与众不同,他是在谢南多厄国家公园工作的护林工人。看护森林的工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百万富翁,但这份工作对男人来说还是不错的,尽管钱不是很多。他父亲假期也没闲着,抓住一切机会去挣钱贴补家用。
他回忆起孩提时,父亲经常带他到包含了整个蓝岭山脉的国家公园,教他识别各种树木:云杉、白桦、冷杉、橡树和火炬松。有时候,他们也会在森林里遇见狩猎监督官,他会睁大眼睛,聆听他们讲述的关于黑熊和野鹿的故事,以及如何猎取火鸡、松鸡和野鸡。
后来,他学会了精准地用猎枪射击、追踪猎物、扎营以及在早上拔营时不留下任何痕迹;当他长大一些、有了一定体力时,他就在假期去伐木场打工。
从五岁到十二岁,他一直在县里的小学读书。过了十三岁生日后,他去夏洛特维尔的县中学就读,每天黎明前就起床,从克罗泽赶赴县城。中学期间,发生了一件改变他命运的事情。
一九四四年,一名美军中士与成千上万的美国大兵一起从奥马哈海滩撤退,一直行进到诺曼底腹地。他在圣洛附近与部队走散,进入了德军狙击手的视线。他还算幸运,敌人的子弹只是擦伤了他的上臂。这位二十三岁的美军战士设法爬到了附近的一座农房,那家人帮他清理了伤口并让他留下来避难。农户家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当她把冷敷料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伤口上时,他看着她的眼睛,心里知道,姑娘比德军子弹更重地击中了他。
一年后,他从柏林返回诺曼底,向她求婚。在一名美军牧师的主持下,他在她父亲的果园里娶了她。后来,因为法国没有在果园里举行婚礼的传统,当地的一位天主教牧师在村子的教堂里为他们重新举办了婚礼。之后,他带着新娘回到了美国的弗吉尼亚州。
二十年后,他已经是夏洛特维尔县中学的副校长。他的妻子则因为孩子们不在身边,要求在他的学校教法语。约瑟芬·布拉迪夫人漂亮迷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她的课程很快就吸引了许多学生。
一九六五年秋天,她的新生班级来了一个新同学,名叫杰森·蒙克。这个男孩有一头蓬乱的金发,样子很害羞,笑容很迷人。不到一年后,她便承认,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外国人的法语能够说得像他那样好。这是天赋,不是后天习得的。他就有这种天赋,不但精通语法,而且发音也很完美。
在中学的最后一年里,他常常去她家,和她一起阅读马尔罗、普鲁斯特、纪德和萨特的作品(当时萨特的作品充满了性爱的内容),但他们最喜爱的还是更早期的浪漫诗人:兰波、马拉美、魏尔伦和维尼。事情并不在预料之中,但还是发生了,也许应该责怪那些浪漫诗人。他们并不在乎彼此之间的年龄差距,有过一段短暂的风流韵事。
十八岁的时候,杰森·蒙克已经能做两件他那个年龄的南弗吉尼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说法语和做爱,而且两样他都很拿手。那年,他参军了。
一九六八年,越南战争如火如荼,许多美国年轻人都想尽办法不去越南打仗。那些自愿签署三年兵役合同的人很受欢迎。
蒙克参加了基础的军训并填写了简历。在“外语”一栏,他填上了“法语”。军营的副官把他召去了办公室。
“你真的会说法语吗?”副官问他,蒙克作了解释。副官打电话到夏洛特维尔中学,与学校的秘书通了话,秘书找到布拉迪夫人,然后她回了电话。这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蒙克随后又被召唤过去,这一次的召见,有一名美军情报部队的少校在场。
除了越南语,在越南这个前法国殖民地国家,上年纪的人大都会讲法语。蒙克坐飞机去了西贡。他一共去了两次,中间回美国待了一段时间。
他退役那天,指挥官命令他到办公室报到。那里有两个平民在场,上校军官则离开了。
“请,中士,请坐。”两个人中年纪较长、较和蔼的一位对他说完,开始把玩一只石楠烟斗,另一位长相严肃的人开始用法语说话。蒙克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这样的交流持续了十分钟时间,随后,讲法语的人面露微笑,转向他的同事。
“他很棒,凯里,真的很棒。”说完他也离开了。
“那么,你认为越南怎么样?”留下来的那个人问道。他四十岁左右,脸上长着皱纹,神情愉快。那是一九七一年。
“那是纸牌搭成的房子,先生,”蒙克说,“正在倒塌。再过两年时间,我们就不得不从那里撤走了。”
凯里似乎表示同意,他点了好几次头。
“你说得对,但不要告诉军方。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拿定主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