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快到十点钟时,第一批英国人出现了。他们是坐轿车来的,车辆驶上了进口处的车道,大门随即遵照指示般隆隆作响着打开,放汽车进去后又缓慢地滑动着关上了。泽伊采夫从码头那儿观察着,他想接近汽车,但发现车窗都关着,而且民警就在近旁。车内的人会以为他是来请愿的,都不会摇下车窗。然后他就会被抓起来,警察就会对他进行盘查并发现他的所作所为,还会告诉阿科波夫先生。

列昂尼德·泽伊采夫不想使问题复杂化,他感到迷茫,但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只是想把文件交给旗帜很有趣的那些人。因此,在这个漫长而炎热的上午,他观察着,等待着。

内罗毕

一九八三年

与所有的苏联外交官一样,尼古拉·图尔金也有一份限定额度的外汇补贴,这其中包括肯尼亚货币。宜必思烧烤店、艾伦·鲍勃酒馆和肉食店的消费,对他来说略显奢侈。他去了基马蒂街上的新斯坦利酒店,在那里的露天荆棘树咖啡馆花园里,在一棵古老的洋槐树旁边,他找到一张桌子,点了份伏特加和一杯啤酒,然后一屁股坐进了椅子里。

半个小时后,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手里提着已经喝了一半的啤酒瓶,从凳子边起身走过来。图尔金听到一个声音在用英语说:

“嗨,振作起来,朋友,也许不会有什么倒霉的事情。”

苏联人抬起头来。他依稀认出了这个美国人,是美国大使馆里的一个工作人员。图尔金属于克格勃第一总局的K局,负责反间谍工作。他的工作不仅仅是监视所有苏联外交官、保护当地克格勃的行动免受渗透,还要留心寻找机会招募容易动摇的西方人。因此,他可以自由地与其他外交官打交道,包括西方人,这种自由是苏联使馆其他工作人员所没有的。

图尔金活动范围广,与人接触相当自由,美国中央情报局因此对他的真实身份起了疑,已为他制作了一份简单的档案,但还没有抓到什么把柄。这个人在苏联政体中仍算是根正苗红。

图尔金呢,他也怀疑这个美国人很可能是中情局的,但他得到的告诫是,所有美国外交官都很可能是中情局的。这是一种盲目的说法,但小心不为过。

美国人坐下来,伸出了手。

“我叫杰森·蒙克。你是尼克·图尔金,对吧?我见过你,上星期在英国花园的宴会上。看你这副愁容,好像要去格林兰就职似的。”

图尔金审视着这位美国人,一绺玉米色的头发垂在前额,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从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坏心,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中情局的,似乎是那种可以与之交谈的人。如果是在其他日子,尼古拉·图尔金会根据多年训练得来的经验,对他保持彬彬有礼,但不会说出心里话来。但今天不是其他日子,他需要有个可以倾诉的人。他打开话匣,把心事全都说了出来。美国人很关切、很同情,并且仔细地把“类鼻疽”这个词语写在了一块啤酒杯杯垫上。他们分别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苏联人返回到警备森严的使馆大院,蒙克则回到了哈利·图库路边的公寓。

西莉亚·斯通二十六岁,身材苗条,皮肤微黑,漂亮迷人,是英国驻莫斯科使馆新闻随员的助理。自两年前从牛津大学格尔顿学院俄语系毕业,进入外交部工作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国外任职。她喜欢享受生活。

七月十六日这天,她从使馆大门走出来,看了一眼停车场:她那辆小型路虎汽车就停放在那里。

在钢板墙以内,她可以看到泽伊采夫所看不到的使馆大院的内部景色。她站在五级台阶之上,由此可以通往下面的沥青停车场,那里点缀着整齐的草坪、小树、灌木和绚丽的花坛。越过钢板墙,她可以看到河对面高大雄伟的克里姆林宫,五彩缤纷的大教堂及其闪闪发光的金色洋葱头圆顶,耸立在把整个堡垒环绕起来的雉堞状的红墙上方,景色宏伟壮观。

在她的两旁,有两个斜坡通到高处的使馆大门口,只有大使的汽车可以开到上面去。低级别的人,只能把汽车停在坡下,然后步行进去。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外交官不顾自己的前途,在瓢泼大雨中把他的大众甲壳虫小汽车开到坡上,停在了门廊下面。几分钟后大使抵达,但发现路被堵住了,只得在台阶下面钻出劳斯莱斯汽车,步行进入使馆。他被雨水淋湿了,心里很不高兴。

西莉亚·斯通走下台阶,朝门卫点点头,钻进她那辆鲜红色的路虎车,发动了引擎。当她把汽车开到出口的大门停下时,钢板大门慢慢朝旁边滑开了。她驾车驶出大门,开到索菲亚河岸,然后左转向着石桥驶去,奔赴她的约会地点。她已与俄罗斯《今日报》的一名记者约好一起吃午饭。她没有注意到一个衣服肮脏的老头正拖着脚步跟在她的身后,她也不知道,这天上午,她的汽车是第一辆驶离使馆的。

石桥是横跨索菲亚河的最古老的一座固定式桥梁。过去,人们使用浮桥,在春天架设起来,到冬天拆除,因为等河水结冰,汽车就能通行。

这座石桥又高又大,不但跨过河流,还穿越了索菲亚码头。如果要从码头开车上桥,就必须再次左拐,行驶约一百码的距离,抵达引桥与道路的接坡处,然后掉头才能驶上桥面。但行人可以通过台阶直接从码头走到桥上,兔子就是走台阶上去的。

当红色的路虎车开过来时,兔子就在石桥的人行道上。他举起双臂挥舞,但车内的女人吃惊地看了一眼便继续开车前行。泽伊采夫无望地去追赶汽车,他记住了汽车的俄罗斯登记牌照,看到车子在大桥北端稍微左转,进入了博罗维茨基广场繁忙的车流之中。

西莉亚·斯通的目的地是兹纳蒙卡大街上的罗茜奥格雷迪酒馆。这家酒馆不像莫斯科人通常去的小酒馆,其实是爱尔兰人开的。爱尔兰大使要是在除夕夜能及时离开闹哄哄的外交宴会,多半喜欢去这儿消磨时间。酒馆也供应午饭。西莉亚·斯通选择在这里与俄罗斯记者见面。

因为许多俄罗斯人消费不起汽车或汽油,她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停车位。她把汽车停在一个角落,然后往回走。与往常一样,每当一个有明显特征的外国人接近饭店时,流浪汉和乞丐就会从门洞和人行道聚集过来,把外国人截住乞讨食物。

作为年轻的外交官,在赴任之前,伦敦的外交部就已经向她做了简单的情况介绍,但现实总是使她吃惊。她遇到过伦敦地铁站和纽约小街巷的乞丐,他们沦落到社会最底层,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只能在那里栖身,但在莫斯科这个遭遇了饥荒的国家首都,伸手要钱或要饭的可怜人,不久前可能还是农民、战士、白领或店主。她想起电视里播过的关于第三世界国家情况的纪录片。

身材高大的门卫瓦季姆站在酒馆门口,他看到了几码之外的她,于是跑过去粗暴地推开挡道的俄罗斯同胞,以便留出一条安全通道让这位贵宾进来,毕竟,她能给酒馆老板带来硬通货消费。

看到俄罗斯人这种侮辱乞丐同胞的做法,西莉亚很不高兴,发出了轻声的抱怨。但瓦季姆伸出颀长强壮的胳膊,挡住了将手伸向她的一排流浪汉,推开饭店大门,把她引到了里面。

对比非常强烈。外面是尘土飞扬的街道和饥饿的乞丐,里面是正在欢声笑语享受大鱼大肉的午餐的几十名客人。西莉亚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每当在外就餐,她总是想把自己的盘中餐和外面饿着肚子的人分享。和蔼的俄罗斯记者在角落的一张餐桌边向她招手,他没有这样的困扰。他正在研究菜单上的开胃菜俄罗斯冷盘,随后点了一盘大对虾。

兔子泽伊采夫还在脚步沉重地苦苦寻觅。他在博罗维茨基广场找那辆红色的路虎车,但它不见了。他又去检查广场左右两侧所有的街道,但都没有红色车辆的影子。最后他决定去广场远处的大街上看看,他看到了它,喜出望外,车子在前方两百码远处,就停在酒馆门口的一个角落里。

与其他许多耐心等待的普通人一样,泽伊采夫在路虎旁边找了个地方歇脚,又开始了等待。

内罗毕

一九八三年

杰森·蒙克十年前是弗吉尼亚大学的一名二年级学生,如今的他已经和许多同学失去了联系。但他仍然记得诺尔曼·斯坦,他们之间的友谊非同寻常。蒙克来自农村,身材中等,但肌肉强壮,是橄榄球运动员,斯坦则来自弗雷德里克斯堡的一个犹太医生家庭,他不喜欢运动。相似的幽默感使他俩成为了朋友,如果说蒙克有语言天赋,那么斯坦差不多就是生物系的天才。

诺尔曼比蒙克早一年毕业,以最优异的成绩直接升入了学校的医学院。他们日常仍保持着联系,圣诞节时会相互寄贺卡。两年前,在蒙克还没去肯尼亚任职的时候,他曾在经过华盛顿一家饭店大堂时,看见他的老同学在独自用午餐。他们在一起交谈了半个小时后,斯坦的午餐伙伴才到达。其间,他们相互交换了各自的近况,蒙克撒了一个谎,说自己在国务院工作。

斯坦当时已经当上了医生,还获得了热带医学博士的学位,当时他喜气洋洋的,因为他刚被分配到沃尔特里德的陆军医院从事研究工作。杰森·蒙克在内罗毕公寓里查了一下通信录,然后拨了一个电话。铃声响过十次以后,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来接听了。

“你好。”

“嗨,诺尔曼。我是杰森·蒙克。”他停顿了一下。

“好极了。你在哪里?”

“内罗毕。”

“好极了,内罗毕,当然。你那里现在是几点钟?”

蒙克告诉他,是中午。

“可我这里他妈的是凌晨五点钟哎,我的闹钟定在七点钟,昨晚照顾孩子,半夜里才睡下。看在上帝的份上,小家伙正在长牙齿。多谢了,朋友。”

“别急,诺尔曼。告诉我,你听说过一种叫类鼻疽的疾病吗?”

诺尔曼停顿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再响起时,已经完全清醒了。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蒙克编了一个故事,当然,不是关于苏联外交官的。他说的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是他一个熟人的儿子,似乎那男孩很可能会死掉。他听说,好像美国有办法对付这种怪病。

“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斯坦说,“我要打几个电话,然后再联系你。”

蒙克的电话响了,这时候已经下午五点钟了。

“这个,嗯,也许是有这么回事,”内科大夫说,“你听着,这是一项完全创新的研究,还处在原型阶段。我们做过一些实验,到目前为止,似乎效果还可以,但我们还没有上报给食品及药物管理局,更不用说获批了。我们还没有完成实验。”

斯坦所描述的是一种早期的头孢类抗生素,在一九八三年时还没有名称,要到八十年代后期才进入市场,叫作头孢他啶,当时,这种药物被简称为CZ-1。今天,它是治疗类鼻疽病的标准药物。

“这也许有副作用,”斯坦说,“我们还不知道。”

“产生副作用要多长时间?”蒙克问道。

“说不准。”

“好吧,如果孩子三个星期后会死去,那还会有什么损失呢?”

斯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违反所有规定。”

“我发誓,没人会知道的。帮个忙,诺尔曼。看在那时候我为你介绍过那么多女孩的份上。”

他听到从美国马里兰州切维蔡斯那边传来愉快的笑声。

“如果你敢告诉贝基,我可饶不了你。”斯坦说完后,他们就结束了通话。

两天后,蒙克在使馆收到一个包裹。包裹是通过国际空运快递公司邮寄过来的,里面有一个真空瓶子,瓶子里装着干冰。一张没有署名的便条上写着,干冰里有两个药瓶。蒙克给苏联使馆打了个电话,给商务处的二秘图尔金留了个口信:别忘了今晚六点钟我们一起喝啤酒。该信息被报告到了库利耶夫上校那里。

“这个蒙克是什么人?”他问图尔金。

“他是美国外交官。他似乎对美国在非洲的外交政策很失望,我想把他发展为我们的耳目。”

库利耶夫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是好事,是可以向亚谢涅沃[46]汇报的事情。

在荆棘树咖啡馆,蒙克把包裹递了过去。图尔金似乎很担心,因为他害怕被自己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包裹里有可能藏着钱。

“这是什么?”他问道。

蒙克告诉了他。

“这也许没有效果,但不会有什么坏处。这是我们新研发出来的。”

苏联人紧张了,他的眼神变得冷漠。

“这件……礼物,你想得到什么回报?”显然,肯定是要有回报的。

“你是在为孩子着想,还是在演戏?”

“不是演戏,这次不是。你我这样的人一直在演戏,但这次不是。”

事实上,蒙克已经去内罗毕总医院核实过了,温斯顿·莫伊大夫确认了基本情况。很残酷,但这世界本来就很残酷,他心里想道。他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按理,他应该从这个人身上榨取一些情报,一些秘密情报,但他知道小孩子的生命不能作为一个条件,这次不行。假如他真的那么做了,那他也许就与纽约布朗克斯街头的清洁工差不多了。

“拿去吧,朋友,希望能起到作用。免费的。”

他走了,走到半路,他听到后面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话。

“蒙克先生,您懂俄语吧?”

蒙克点点头。“一点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你会理解‘斯帕西波’[47]这个词语的意思。”

刚过两点钟,西莉亚离开罗茜奥格雷迪酒馆,走到了自己汽车的驾驶座位旁。路虎车有中央锁控系统,在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时,旁边的副驾驶座车门锁也打开了。她坐进去,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准备离开。这时候,副驾驶座车门开了。她抬起头来,吃了一惊。一个老头弯着腰站在敞开的车门边,他穿着一件磨破了的旧军大衣,翻领上挂着四枚脏兮兮的奖章,下巴上留着胡茬。他张嘴说话时,露出了三颗亮晶晶的钢门牙。他把一份文件扔到她的膝盖上。她懂俄语,以后她会复述他所说的话。

“请交给大使先生,为了啤酒。”

他的出现使她大吃一惊。他显然是个疯子,也许患有精神分裂症,这种人有可能很危险。西莉亚·斯通脸色苍白,她急忙驾车到了街上,敞开的车门发出砰砰的响声,直到汽车的惯性把它关上。她把这份荒谬的请愿书——或者不管它是什么——扔到前排座位底下,驱车返回使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