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谢谢,乔克。”格雷说完就站了起来。英国秘密情报局内部提倡一种上下级之间直呼名字的亲密做法,旨在鼓励同志情谊和大家庭般的感情,强调了在这个奇特的行业里人人平等。只有局长本人被称为“局长”或“先生”。

格雷朝门口走去。他的手刚放在门把手上,就被他的上司叫住了。

“还有一件事,小伙子。苏联时期的公寓楼质量不好,墙壁很薄,现在依然如此。我们的商务三秘昨晚没有睡好,今天上午双眼通红。幸好,他老婆还在英国。下次,你和那位快乐的斯通小姐能否把声音放轻一点?”

雨果·格雷的脸变得像克里姆林宫的围墙一样红。他离开后,站长把黑色文件放到了一边。他今天很忙,大使要在十一点钟见他。大使阁下是个大忙人,他才不想受到打扰,尤其是这种被流浪汉扔进工作人员汽车里的东西。直到夜里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的时候,这位间谍头子才会去看这份后来被称为《黑色宣言》的文件。

西班牙,马德里

一九八四年八月

在一九八六年十一月搬迁新址之前,印度驻马德里大使馆设在一座华丽的跨世纪建筑物内,位于维拉斯奎兹大街九十三号。在一九八四年印度独立日那天,印度大使按惯例举行了盛大的招待会,款待西班牙政府的高级官员和各国外交使团。与往年一样,这个日子是八月十五日。

由于马德里八月天气极为炎热,而且八月通常被政府、议会和外交官员选为假日,许多高官已离开首都,由级别较低的官员代表他们去参加招待会。

以印度大使的观点来看,这相当遗憾,但印度人无法重写历史,不能去改变他们的独立日。

美国派出了他们的代办和商务二秘杰森·蒙克作为代表。使馆内的中情局情报站长也不在,蒙克已经升为情报站的二把手,现在临时代理站长职务。

蒙克在这一年里过得很不错。学了六个月西班牙语后,他已经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考试,级别也从GS-12晋升到了GS-13。这种政府官员的级别档次,对于在私人企业工作的人来说也许意义不大,因为那是联邦政府公务员制定工资的依据。但在中情局,级别不但关系到工资的高低,还关系到职务、地位和职业生涯的发展。

更重要的是,在高级情报官职位调整时,中情局局长威廉·凯西刚刚任命了一位(行动)副局长,以替代原先的约翰·斯坦。主管行动的副局长负责中情局的所有情报收集工作,由此掌管该领域的所有情报人员。新上任的副局长是凯里·乔丹,是当初发现并招募蒙克的伯乐。

最后,当蒙克完成西班牙语课程时,并没有被分配去拉美处,而是西欧处。西欧只有一个讲西班牙语的国家,即西班牙本身。

倒不是说西班牙是一个敌对的国家,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但对于一个三十四岁的单身情报官来说,迷人的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绝对胜过南美洲的特古西加尔巴。

由于美国与其盟友西班牙之间有着良好的关系,因此中情局的大部分工作不是去对西班牙搞间谍活动,而是与西班牙的反情报机关合作,监视苏联和东欧这个敌对间谍成群的团体。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蒙克就与西班牙反间谍局建立了良好的工作关系。该机构好多高级情报官的职业生涯可以追溯到佛朗哥时期。由于用西班牙语很难发出“杰森”的读音,常常会变成“夏森”,于是他们就给这个年轻的美国人取名为“鲁比奥”,即金发小伙子。他们都喜欢他,蒙克有这种亲和力。

印度独立日的招待会气氛热烈。人们三三两两走动,喝着印度政府提供的香槟,但酒杯在手里拿上十秒钟就开始变热,人们有礼貌地寒暄,言不由衷地交谈着。蒙克估摸着自己已经为山姆大叔尽了力,准备离开,这时,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穿过人群,走到一位身穿铁灰色西装的男士后面,等到他与一位穿着纱丽[49]的女士交谈完毕、身边没有旁人时,他在后面用俄语说:

“你好啊,朋友。你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那个人吃了一惊,转过身来,然后露出微笑。

“谢谢你,”尼古拉·图尔金说,“他痊愈了,现在很健康。”

“我很高兴,”蒙克说,“看起来,你也混得不错呢。”

图尔金点点头。接受敌人的送礼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一旦被人告发,他将永远不得离开苏联。但是,为了儿子,他只能去恳求格拉祖诺夫教授的帮助。老医生自己也有儿子,私下里认为,苏联应该在医学领域与世界上最好的研究机构开展合作。他无意去检举这位年轻的情报官,并低调地接受了同事们对他攻克疑难病症的祝贺。

“是的,谢谢。还可以。”他回答说。

“我们一起吃个饭吧。”蒙克说。苏联人似乎颇为震惊,蒙克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动作:“不是策反,我承诺。”

图尔金这才放松下来。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蒙克的俄语讲得很好,这表明他不可能是美国使馆商务处的外交官;蒙克估计图尔金应该是克格勃的,也许是在反情报部门工作,因为看到他能够自由地与美国人谈话。

蒙克使用的这个词语其实已经把他给暴露了。事实上,他以玩笑的方式说了出来,这表明他认为冷战已经处在一个短暂的休战期。“策反”或“冷策反”是专业术语,指的是一方的情报官鼓动另一方的某个人改换门庭。

过了三个晚上,这两个人分别来到马德里老城区的一条名叫磨刀匠街的小街。其实这街道比巷子大不了多少,走到一半时会看到一扇旧木门,进去后走下台阶,可以抵达一个砖砌的拱形地下室。这里以前是一个酒窖,历史可追溯到中世纪,许多年来,这家餐厅一直挂着索布里诺德博坦的招牌,为客人提供传统西班牙菜肴。古旧的拱形地下室里设有卡座,卡座间放着餐桌,蒙克和他的客人坐进了其中一个卡座里。

菜肴味道很好。蒙克点了一瓶瑞格尔侯爵酒园的红酒。出于礼貌,他们不谈工作,只谈论老婆和孩子。蒙克承认他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图尔金的儿子尤里现在已经上学了,但暑假期间与爷爷奶奶待在一起。一瓶红酒慢慢喝完了,第二瓶又端了上来。

蒙克起先并没有意识到,图尔金虽然外表和蔼,其实内心极为恼火。他不是针对美国人,而是针对几乎要了他儿子生命的社会制度。当第二瓶侯爵红酒快喝完时,他突然问道:

“你为中央情报局工作,觉得开心吗?”

这是否意味着策反?蒙克纳闷了。这个笨蛋想招募我?

“相当快乐。”他轻松地说。他正在倒酒,眼睛看着酒瓶,没看苏联人。

“如果你有困难,他们会帮助你吗?你们的人?”

蒙克继续盯着流进杯子的红酒,他的手平稳地握着酒瓶。

“当然了。如果我需要帮助,我们的人是会来的。这是规矩的一部分。”

“能为生活在自由环境的人们工作,感觉肯定很好。”图尔金说。蒙克终于放下酒瓶,望向桌子对面。他曾许诺不搞策反,但现在这个苏联人主动提出来了,他自己想弃暗投明。

“是啊。听我说,朋友,你们的制度即将发生变化,很快就会有变化。我们可以帮助变化来得更快一些,尤里长大后能生活在一个自由的环境里。”

苏共中央总书记安德罗波夫已经去世了,从伦敦空运进口的药物没能挽救他的生命。他的接班人是另一个老家伙康斯坦丁·契尔年科,他站起来时必须有人搀扶。但克里姆林宫新近有传闻说,会有一个年轻人来接班,他的名字叫戈尔巴乔夫。到喝咖啡的时候,图尔金已经被策反了。此后,他人虽然留在克格勃,暗地里却为中情局工作。

蒙克很幸运,因为他的上司,即情报站长正外出度假。假如站长在,蒙克就要把图尔金交给其他人去管理。不过这次,他自己用加密电报向兰利总部报告了关于这次招募的消息。

人们一开始总是会起疑心的。成功策反一名克格勃K局的少校,意味着一次非凡的成功。在夏天的其他很多个日子里,蒙克与图尔金在马德里进行了多次秘密会面,蒙克了解了这位苏联同龄人的情况。

图尔金一九五一年出生在西西伯利亚鄂木斯克,父亲是军工厂的一名工程师。十八岁那年,他因为大学梦没能如愿,去参了军。入伍后,他被分配到克格勃的边防军部队,在那里,他被发现是棵苗子,从而进入了捷尔任斯基高级学校的反情报专业学习英语。他表现得很出色。

后来,他与一组优秀学员一起转到了著名的安德罗波夫学院学习,那儿是克格勃的国外情报培训中心。与大洋彼岸的蒙克一样,他也注定会飞黄腾达。毕业时,由于学习成绩优异,他被分配到克格勃第一总局的K局,隶属于情报收集部门的反情报机构。

一九七八年,图尔金二十七岁时结婚了,同年有了儿子尤里。一九八二年,他第一次赴国外任职,到了内罗毕,主要任务是渗入肯尼亚的中情局情报站,招募在内罗毕或肯尼亚各地的间谍。由于儿子生病,这次国外任职提早结束了。

图尔金的第一份情报在十月份传递到了中情局。确定已经建立了一个完全秘密的通信系统后,蒙克带上这份情报专程返回兰利汇报。结果,该情报价值很高,图尔金泄露了克格勃在西班牙的完整谍报行动。为保护情报源,美国人把他们掌握的情报逐个逐个地透露给西班牙,使得每次捕获为莫斯科效劳的西班牙间谍,都像是因为碰上好运气,或者是因为西班牙方面的努力。每个案子都让克格勃(通过图尔金)觉得,是由于间谍自己犯下错误才导致其本人被捕的。莫斯科没起疑心,但输掉了它在整个伊比利亚地区的情报行动。

在马德里工作的三年时间里,图尔金升上了副站长的位子,这使得他几乎能接触到所有的情报信息。一九八七年,他将奉调返回莫斯科,一年后出任克格勃K局在民主德国的情报站长,直到一九九〇年柏林墙拆除、两德统一。这些年里,虽然他通过死信箱存取点和联络点传递了数以百计的情报,但他一直坚持只接受一个人的管理,即柏林墙对面的朋友杰森·蒙克。这种安排不同寻常。大多数间谍在六年时间里要换好几个“管理员”或“控制员”,但图尔金坚持己见,中情局兰利总部拿他没办法,只能做出让步。

一九八六年秋天,蒙克返回兰利,去副局长凯里·乔丹的办公室报到。

“我看过那些情报了,”中情局新任主管行动的副局长说,“价值很高。我们原先以为他有可能是双料间谍,但他提供的西班牙间谍级别都很高。你那个人很可靠,干得很好。”

蒙克点头表示感谢。

“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乔丹说,“我也是刚刚才了解此事的,你报告里关于招募的战略很合适,但有一个问题,他自愿要求变节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呢?”

蒙克把报告里没有提及的情况告诉了副局长,包括那人的儿子在内罗毕生病,以及由沃尔特里德陆军医院提供药品的事情。

“我真该把你给解雇了。”乔丹最后说。他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白桦树和山毛榉树林一直延伸到波托马克河,通红或者金黄的树叶即将纷纷飘落。

“老天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局里的其他人会不会在没有得到回报的情况下,让他拿走药品。你很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到他。马德里的成功纯属侥幸。你知道拿破仑是怎样评价将军的吗?”

“不知道,先生。”

“他说,我不管他们好不好,我只希望他们运气好。你这种做法非常少见,但你很幸运。我们要把你的那个人转移到SE,这个你知道吗?”

中情局的最高领导是局长,他领导着两个大部门:情报部和行动部。情报部由情报副局长负责,其任务是把收集到的大量原始情报进行比较和分析,选编成一些情报摘要送交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务院和五角大楼等相关部门。

真正的情报收集工作由行动部承担,其负责人是行动副局长。行动部下面又按照世界的地域格局分为拉美处、中东处、东南亚处等。但在长达四十年的冷战时期,最核心的部门是苏联东欧处,简称SE。

其他处室的情报官们对SE常有牢骚,即便他们在波哥大或雅加达挖掘或招募了有价值的苏联“资产”,招募后还是必须交由苏联东欧处操控管理。其理由是被招募者将来会从波哥大或雅加达调走,很可能调回苏联。

由于苏联是主要的敌人,苏联东欧处就成了行动部的香饽饽,大家都努力想挤进去。即使蒙克在大学里主修俄语,而且多年来经常阅读俄文报刊,他仍然被分配去了非洲处工作,此后也不过是调到了西欧处。

“知道的,先生。”蒙克说。

“你想跟他一起调过去吗?”

蒙克来了精神。

“好的,先生。请批准。”

“好吧,是你发现他并招募他的,就由你来管理他吧。”

不到一个星期,蒙克就被调到了苏联东欧处,他的任务是管理克格勃少校尼古拉·伊里奇·图尔金。他再也没有返回马德里常驻,而是经常去那里访问,在瓜达拉马山脉高处的野餐地点与图尔金秘密会面。他们在那里谈论许多事情,例如戈尔巴乔夫上台执政,以及其改革和公开化的两手计划,使得政策开始宽松。蒙克很高兴,因为他不但把图尔金视为工作对象,还把他当成了朋友。

到一九八四年,中情局正在变成——或者说,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文书工作上面,不再重视情报收集。蒙克讨厌官僚主义,不喜欢文书工作,深信写下来的东西有可能被偷或者被复制。苏联东欧处文书工作的绝密核心是“三〇一号档案”,里面记录了为山姆大叔效劳的每一个苏联间谍的详情。那年秋天,蒙克“忘记”把图尔金少校——代号为来山得[50]的间谍——的详情记录放到三〇一号档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