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质困境——一群囚徒的游戏(1)
- 格局决定得失:资治通鉴中的博弈术
- 李浏编著
- 5991字
- 2016-05-26 16:47:50
当一群人面对歹徒或威胁时,人质联合固然能制服歹徒或威胁者,但“第一个采取行动”的决定是很难做出的,因为谁先呼吁大家起来反抗,谁就会第一个遭受威胁或制裁。对每一个被“绑架”的人质来说,最佳策略选择就是藏在人堆里等待时机,等待多数人都起来反抗,再随之反抗,或者等其他人质反抗成功,自己坐享解除威胁的成果。自己不动,即使大家都不动,最起码也能保证暂时的安全,从结果看,这种策略选择仍是最优的。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或几个“歹徒”可以“绑架”一群人,一小部分人可以控制一大部分人的原因。
被绑架的理性人群
“人质困境”的出现,就是因为大家都是理性的人质。
周纪一
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记载: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率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三家分晋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也是《资治通鉴》中讲的第一个故事。当时,进入战国时期的晋国几乎由智、魏、韩、赵几个政治集团控制,而其中又属智家实力最大。智伯控制着晋国的中央实权,掌控着晋国国君的废立,他也一直想削弱魏、韩、赵三个集团,独霸晋国。
首先,智伯向韩康子要土地,韩康子不想给。韩康子的家臣段规说:“智伯贪财好利,又刚愎自用,不给他土地,他必来打我们,不如给他。我们给了他,他同样会向魏、赵两家索要。别人如果不给他的话,必定会发生战争。如此,我们可以免于祸患而静待事情的变化了。”韩康子一听有道理,把有万户人家的一块土地割让给了智家。
智伯很得意,又向魏桓子要土地,魏桓子也是不想给,他的大臣任章说:“为什么不给他呢?智伯无故索地,诸大夫必然害怕。而我们给他地,智伯必然骄傲。到时他骄傲轻敌,我们就有机会联合其他大夫对抗他了。为什么我们现在要独自对抗智伯,成为他的人质呢?”魏桓子一听,也割了一块土地给智家。
先不论割地的后果如何,段规和任章的话表现的就是典型的人质心理。一个说不给地,他就会打他们,不如先给他,看事态变化再做打算。一个说先给他地,让他骄傲轻敌,然后再想办法联合其他人对付他。二者的思路一致,就是绝不做第一个出头者,否则就要挨打。而且,一旦与智家交战,自己一家独自面对智家的武力,让其他家坐享好处,那是很不划算的。不管他们如何表现出长远的眼光,说什么“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或“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其实真正顾虑的都是眼前的利益。只要现在这个时候不挨打,不如就先向敌人妥协,他们等待的都是其他人先起来反抗。
而事情的转机,就是智伯又向赵襄子索要土地,“襄子弗与”。假如赵襄子如魏、韩两家一般,也割地而求暂时的和平,等待其他两家的行动,那第一轮的博弈,就是智伯完胜了。他很快就会展开第二轮的索要土地,直至将韩、魏、赵三家都纳入囊中。不过,幸运的是,赵襄子没有割地,所以韩、魏两家大臣的话也只能说是侥幸蒙对了。人质就是人质,当处于“人质”的困境,想到的就是“人质”的策略。
当人变成“人质”,受到赤裸裸的屠刀的威胁,那只有噤若寒蝉,俯首听命了。即使“歹徒”指鹿为马,你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秦纪三
二世皇帝三年(前207)记载:初,中丞相赵高欲专秦权,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高,莫敢言其过。高前数言“关东盗无能为也”,及项羽虏王离等,而章邯等军数败,上书请益助。自关以东,大抵尽畔秦吏,应诸侯,诸侯咸率其众西乡。八月,沛公将数万人攻武关,屠之。高恐二世怒,诛及其身,乃谢病,不朝见。
二世梦白虎啮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卜曰:“泾水为祟。”二世乃斋于望夷宫,欲祠泾水,沈四白马。使使责让高以盗贼事。高惧,乃阴与其婿咸阳令阎乐及弟赵成谋曰:“上不听谏。今事急,欲归祸于吾。吾欲易置上,更立子婴。子婴仁俭,百姓皆载其言。”乃使郎中令为内应,诈为有大贼,令乐召吏发兵追,劫乐母置高舍。遣乐将吏卒千余人至望夷宫殿门,缚卫令仆射,曰:“贼入此,何不止?”卫令曰:“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乐遂斩卫令,直将吏入,行射郎、宦者。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郎中令与乐俱入,射上幄坐帏。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扰不斗。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二世入内,谓曰:“公何不早告我,乃至于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皆已诛,安得至今!”阎乐前即二世,数曰:“足下骄恣,诛杀无道,天下共畔足下。足下其自为计!”二世曰:“丞相可得见否?”乐曰:“不可!”二世曰:“吾愿得一郡为王。”弗许。又曰:“愿为万户侯。”弗许。曰:“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阎乐曰:“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麾其兵进。二世自杀。阎乐归报赵高。赵高乃悉召诸大臣、公子,告以诛二世之状,曰:“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便。”乃立子婴为秦王。以黔首葬二世社南宜春苑中。
秦始皇死后,即位的是秦二世胡亥。秦二世一即帝位,便专心享乐去了,朝政都交给宦官赵高打理。赵高野心很大,手段也狠辣,他想独专秦朝大权,又怕有人反对,就先玩了个“指鹿为马”的游戏。一天,赵高让人牵了一头鹿到议政的大殿上,他指着鹿对秦二世说:“这是一匹马。”秦二世大笑着说:“丞相,你眼花了吧,怎么说鹿是马呢?这分明就是一头鹿嘛。”赵高可不是眼花,而是要验证一下谁是秦王朝真正的统治者。于是,他问大臣们这到底是鹿还是马。众臣面面相觑,都明白赵高是什么意思,有的沉默不答,有的附和赵高说是马,只有个别正直不怕死的大臣说是鹿。而第二天,说是鹿的大臣都被赵高杀掉了。从此,其余群臣都畏惧赵高,成为赵高权柄下的“人质”,没有人再敢说他的不对了。
赵高“指鹿为马”,就是想验证一下人心向背,然后进一步清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势力。而众臣都是囚徒,面对赤裸裸的屠刀,唯有做一个听话的“人质”,才能暂时保命。而那些不听话、强出头的,都遭到了赵高的屠杀,这又进一步威慑了“人质”,让群臣更加唯赵高之命是从。
很多人都不明白,赵高一个阉人,怎么能把持朝政那么久?究其原因,是秦二世把大权都交付于赵高手上,让赵高为所欲为,最后连他自己也反受其制。权力的可怕,就是谁掌握权柄,谁就可以肆意杀人。到最后,赵高连秦二世也没放过。要说没有秦二世,就没有赵高的专权,可没有赵高,秦二世也做不了皇帝。二人一直属于合作关系,但赵高弄权,残杀异己,当天下大乱,群雄起来反抗暴政的时候,赵高又一直隐瞒实情,对秦二世说形势一片大好,尽在掌握之中。可是,当反秦的义军越来越多,赵高再也瞒不下去时,他又怕秦二世生气杀了他,所以他就先下手了。
秦二世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赵高派来杀他的阎乐等人闯入后宫时,他才恍然大悟。秦二世十分愤怒,召左右前来护驾,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此时,秦二世身边就剩了一个宦官,秦二世无奈地揪住他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实情呢?现在弄成这样,该怎么办呢?”这位宦官说了句大实话:“臣就是不敢说实话,才保全了性命啊。假如臣早说了实话,那早就被诛杀了,哪里还有命活到今天?”
可见,一个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质,就是这样可怜。唯有保持沉默,唯有顺从绑架者,才能苟延活命。
独裁者掌握政权,其他人就只能为人质,顺其者昌,逆其者亡。不到忍无可忍的时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的剧目,在很多朝代都上演过。
魏纪十
元皇帝咸熙元年(264)记载:初,吴主之立,发优诏,恤士民,开仓廪,振贫乏,科出宫女以配无妻者,禽兽养于苑中者皆放之。当时翕然称为明主。及既得志,粗暴骄盈,多忌讳,好酒色,大小失望,濮阳兴、张布窃悔之。或谮诸吴主,十一月,朔,兴、布入朝,吴主执之,徙于广州,道杀之,夷三族。
晋纪一
世祖武皇帝泰始元年(265)记载:“春,三月,吴主使光禄大夫纪陟、五官中郎将洪璆与徐绍、孙彧偕来报聘。绍行至濡须,有言绍誉中国之美者,吴主怒,追还,杀之。
……
秋,七月,吴主逼杀景皇后,迁景帝四子于吴;寻又杀其长者二人。
……
吴散骑常侍王蕃,体气高亮,不能承颜顺指,吴主不悦,散骑常侍万彧、中书丞陈声从而谮之。丁忠使还,吴主大会群臣,蕃沉醉顿伏。吴主疑其诈,舆蕃出外。顷之,召还。蕃好治威仪,行止自若。吴主大怒,呵左右于殿下斩之,出,登来山,使亲近掷蕃首,作虎跳狼争咋啮之,首皆碎坏。
世祖武皇帝泰始二年(266)记载:吴主恶人视己,群臣侍见,莫敢举目。陆凯曰:“君臣无不相识之道,若猝有不虞,不知所赴。”吴主乃听凯自视,而它人如故。吴主居武昌,扬州之民溯流供给,甚苦之,又奢侈无度,公私穷匮。凯上疏曰:“今四边无事,当务养民丰财,而更穷奢极欲,无灾而民命尽,无为而国财空,臣窃痛之。昔汉室既衰,三家鼎立;今曹、刘失道,皆为晋有,此目前之明验也。臣愚,但为陛下惜国家耳。武昌土地危险塉脊确,非王者之都。且童谣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以此观之,足明民心与天意矣。今国无一年之蓄,民有离散之怨,国有露根之渐,而官吏务为苛急,莫之或恤。大帝时,后宫列女及诸织络数不满百,景帝以来,乃有千数,此耗财之甚者也。又左右之臣,率非其人,群党相扶,害忠隐贤,此皆蠹政病民者也。臣愿陛下省息百役,罢去苛扰,料出宫女,清选百官,则天悦民附,国家永安矣。”吴主虽不悦,以其宿望,特优容之。
三国末期,吴国最后一个皇帝叫孙皓,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孙皓是孙权的孙子,废太子孙和的儿子。吴太宗景皇帝孙休去世时,大臣濮阳兴、张布等人以国家动荡,需成年君主来立国为由,拥立了孙皓为帝。孙皓刚即位时,的确曾表现出英主的气象,不但体恤百姓,开仓赈灾,还“科出宫女以配无妻者,禽兽养于苑中者皆放之”。可是,吴国臣民还没来得及拍手欢庆,孙皓就暴露出残暴不仁、奢侈享乐的本性。濮阳兴、张布等人后悔把他推上帝位,稍加劝谏,孙皓就把两人全部杀掉,并诛其三族,丝毫不念其拥立之功。
接着,孙皓又废杀孙休的皇后(先从太后贬为皇后)及孙休两个稍长的儿子。他要抬举自己的老爹,给他老爹追封皇帝的尊号,还要列入“纪”中记载(“纪”是史书中记录皇帝事迹的体例)。史官韦昭说不符合礼法,他就找个理由把韦昭弄进天牢,最后杀了这位七十多岁的史官。孙皓“大刀阔斧”,如砍瓜切菜一般,把吴国老臣、重臣几乎杀光,疯狂地消解着吴国的战斗力。
他讨厌别人看他,所以群臣们拜见他的时候,都不敢抬头,这就是孙皓将群臣囚为“人质”的最好注解。孙皓一上朝,就如同拿着屠刀对着群臣,谁不顺他的意,就要做他的刀下鬼。所以,那些大臣都成了他的“人质”。
其实,吴国政权在孙权死后一直不太安稳,孙亮为帝时,丞相孙峻就先挑动吴主,伏杀了辅政大臣兼大将诸葛恪。之后,孙峻的弟弟孙把持朝政,又杀了辅政大臣滕胤和大将吕据。吴主孙亮想除去孙,结果反被孙废掉。之后,孙立琅琊王孙休为帝,后被孙休除去。掌权的人换了好几拨,孙亮和孙休两个皇帝,一个被废,一个死得早,都不算是好结果。但孙皓这个暴君却在位子上坐了十七年,直至吴国被晋朝灭亡。究其原因,就是孙皓的暴政。屠刀的威慑力太过强大,以至于吴国的“人质”们都牢牢地被掌控在孙皓手中,不敢反抗。孙皓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一人当政,万民遭戮,这就是“人质困境”中人质的无奈和无力。
面对威胁,人的本能就是保护自己,所以“人质”都是相对理性的人质,这种理性迫使人暂时放弃反抗,以侥幸心理等待侥幸的生存。只要威胁还不到临界点,只要还不是无路可退,那“人质”多半会选择忍耐,选择被“囚”,这就是“人质困境”所描述的博弈常态。
勇敢联合,击破困境
当一群人陷入“人质困境”,其实只要多数人一起反抗,就会很容易反控制住“劫持者”。只是问题的关键在于,统一行动需要沟通与合作,而这个时候,任何沟通和合作都是相当困难的,所以扭转困境也就是难乎其难。但事情没有绝对,尽管大部分“人质”先采取明哲保身、见机行事的策略,但总有一两个会不怕牺牲,敢于拼命一搏。当有人敢于站出来振臂一呼的时候,其余的人最好的选择应该是一呼百应,共同奋起反抗。而不是继续观望,畏首畏尾。事实证明,勇敢联合,方能彻底摆脱困境。如果仅从个人利益出发,只顾个人眼前私利,不但难以发挥整个团体的最大力量,个人的最大利益也最终难以实现。
我们继续来讲一下“三家分晋”的故事,以此来验证这个道理。
周纪一
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记载: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而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
在前面我们已经讲了,智伯向韩康子和魏桓子索要土地,两家臣僚都以“先予之”的囚徒心理,说服自己的主人将地割给了智伯。接着,智伯又向赵襄子要地,结果碰了钉子,赵襄子“弗与”,于是智伯发兵攻赵。赵襄子逃到了晋阳,智伯用汾水灌晋阳,把晋阳淹得城内一片汪洋,连百姓做饭的灶膛里都生出青蛙来。而这时候,韩、魏两家在干什么呢?他们在做智伯的帮手,不管是被绑架做了帮手,还是想等智伯打败赵家后分一杯羹,反正没有像当初他们的臣子段规和任章说的那样,待事情有变再做打算或“择交而图智氏”。他们眼看着赵家陷入困境,即将灭亡,还在继续做人质,而没有响应赵襄子的“弗与”,共同对抗智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