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何理解歌德(1)

高中甫

去解读、去阐释伟大作家的作品,有时是毋需去了解、去认识作家的。我们读《三国演义》、《西游记》时,可以不必去知道罗贯中和施耐庵的生平;我们读莎士比亚的戏剧、《人间喜剧》、《卢贡-马卡尔家族》,可以不必去更多地知道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和左拉;不了解这些作家并不会太妨碍我们去理解他们的作品。但有些伟大作家的作品,为了阐释和解读,了解作家本人则成为必不可少的条件了。因为只能从作家本人的身世和经历才能解读作品中的密码。

不了解曹雪芹的家世和遭际,只能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读卢梭、拜伦、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更多地认识这些作家,才会更深地理解他们的作品。在这后一类的作家中,最突出、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德国伟大的作家歌德了。歌德所写的一切,如他本人所说的是“巨幅自白的片断”。

面对歌德的作品,要想能理解它们,能理解得更深些,首先我们要知道歌德这个人。在所有伟大作家中间,也许没有一个人像歌德那样,写了那么多关于他本人生活的著作:除了自传《诗与真》和自传性的《意大利游记》、《随军征法记》、《美因茨的围困》等之外,他还为我们留下了一万五千多封书信、五十二年的日记及大量的第三者整理的谈话记录。这些材料有助于去复制出一幅歌德的肖像,写出一部歌德的传记。描绘出一幅外貌酷似的图像,详细地叙述他的生平也并不难,但绘出一幅表现出他灵魂深处的画像,写出一部展现他精神世界的传记却非易事。在歌德的这些大量的著作中,既有真,也有诗,还有大量的相互矛盾的东西。这后一点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歌德在他漫长的八十多年生活中,思想、精神一直处在“死与变”的过程中,正如他仿约伯的箴言而写的几行诗一样:

看,我还未看见,

他就消逝在我的面前,

我还未曾觉察,

他就已经改变。

而前一点是与歌德本人所持的观点有关:他既对苏格拉底的格言“认识你自己”不以为然[1],又不愿意过多地触及他的内心世界。

关于他的生平他谈了许多,但是一旦接触到他的灵魂深处,涉及他的本质性的东西、他的独特的性格,他往往用抽象的格言或纯文学的形象去掩饰或者去折射出来,而很少径直地表达;他把真正的自我遮蔽在“诗与真”的朦胧之中。

像歌德这样一个智者,一个思想深邃的伟大作家,很难说他不能认识自己。就在1829年4月10日对艾克曼的谈话中,他虽然一再说我就不认识自己,可随后他又说:“但愿上帝不让我认识自己!”

他写到自己的大量著作不可能都是诗,关键是我们去判断、去思考哪些话最真实、最深刻、最本质地回答了“他是什么人”这一既困扰他自己也困扰学者和读者的问题。我们可以摘出许多这一类的歌德言词,可他在1797年描述自己的一份草稿却被许多歌德研究者看作是最恰当、最深刻的,它是作为遗稿直到歌德死后在1895年才发现的;有趣的是在这份手稿中歌德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对自己进行了解剖。它的篇幅稍长了些,但其重要性值得把它抄录下来:

永远活跃的、不停顿地向内向外发生作用的诗歌创作冲动,是他的存在的中心和基础。理解了这点,其他一切表面上的冲突便迎刃而解了。因为这种冲动是永不止息的,因此,为了不至于把自己消耗用尽,他就得转向外部世界;因为他不是静观的,而只能是实践的,同外界极对抗的。

因此产生多种错误倾向:去从事绘画艺术,可他缺少天赋;去投身职业生涯,可他不善于屈伸迎合;去进行科学研究,可他没有足够的毅力。但是,由于他对这三者均抱着求知的态度,由于他处处坚持题材和内容的现实性与形式的统一和适当,这样,就是这些错误的奋斗方向无论是进入内心还是转向外界不会是没有收获的。在绘画艺术方面他不断探索,直到把握住对象及其处理方法,达到一个既纵观对象的全貌,又能看到自己的能力不及的高度才罢手;正因为如此,他的热切的观察力才变得清晰了。在职务方面,如果有某种程度的连续性,并且最终以某种方式产生出持久性的成果,或者至少在中途显示出他受过一定的训练,那么他是可以胜任的。遇到障碍他不能随机应变,但是他会让步或者奋力反抗,他会坚持到底或者甩手不干,这要视他在这一瞬间的信念或情绪而定。凡是发生的一切,凡是需求、艺术和技艺带来的一切,他都会让其出现;唯有人们按其本能行事却又自诩是有目的地行动时,他才不加理睬。他认识到,在科学上需要的是更多的从事科学的精神素养,而不是对象本身。从那以后,他就有了先前只不过是偶然的、游移不定的奋斗目标,他不曾放弃这种精神活动,而仅是更多地加以调节和更热衷于去获得。同样,他也不完全放弃其他那两种倾向——这部分是由于已养成习惯,部分是由于环境变得不可避免——而仅是更加有意识地在他所认识到的限度之内间或为之;不仅如此,因为这对培养一种智力会起适当作用,并对其他任何智力有益。

至于他诗歌创作冲动的特点,让其他人去描述吧。可惜的是,他的性格无论是就材料还是形式而言,都是克服许多障碍和困难才形成的,并且只是到了后半生才得以稍微有意识地起到作用,而此时他精力最旺盛的年代业已过去。

无论是作为艺术家还是一个人,他始终保持的一个特点是感性和灵活性,它使他立即感觉到眼前事物的情绪,或与之逃离开来,或与之融为一体。

这段引文是长了些,可却十分准确和生动地展示出了歌德的性格和精神。

能够对这段文字从不同的角度去进行阐述,但我以为至少有两点是最主要的:

第一,歌德的生活中心和基础是他的诗歌创作以及他称之为三种错误倾向与这种创作的内在联系。歌德从十几岁时就开始学画,对这门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有着很高的鉴赏力,对画家始终怀着尊敬。他出走魏玛前往意大利时用的就是一个画家的名义,但他直到四十岁时才认识到他没有造型艺术的才能,他在这方面的走向是错误的。他二十六岁时前往魏玛从政,并先后担任了枢密顾问、内阁大臣等重要职务,他要在这个小公国的政治舞台上一施身手,去尽“生活的义务”;但他不善趋附迎合委屈自己,于是他认识到了,他非此池中之物,他天生是一个作家,“我为科学和艺术而生”。与这两种错误倾向相比,歌德几乎毕生都热衷于自然科学,兴趣之强烈,涉猎之广泛,是令人惊奇的:解剖学、形态学、矿物学、动物学、植物学、骨骼学,特别是颜色学,他投入的时间和精力令人既感到惊讶也为之惋惜。他执着而固执地去反对牛顿的正确理论。他在自然科学研究这一错误倾向的失败,不仅与他自称的缺少足够的毅力和精神素养有关,主要的是,如科学家杜·波依斯-莱蒙特在1882年所指出的,歌德缺乏因果关系的概念,使用的是一种“纯观照”的研究方法。但是这三种错误志向提高了他的智力,也正因为是错误的,才更激起他的热情。下面的这段话既是他的人生智慧之语,也是他的性格的一种写照:“事情肯定如此:错误的倾向比正确的倾向使人更能兴奋起来,他为那种他必然失败的事情奋斗起来远比他能成功的更加努力。”在错误道路上的经历,所遭受的挫折,所受的磨难,所获取的经验及领悟,就充实了他的人生,积累了丰富的题材,凝练成重大的主题并激起了创作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