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以各种形式出现,”学者说出来的话,毕竟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分量,“专注并迷恋一种形式,你就会迷住双眼。你关闭的每扇门外,无不站着上帝。要知道,万物都是上帝的形体……”
“我再重复一遍,亲近造物而疏远造物主,灵魂不可能获得幸福。”牧师以念经的腔调重复道。
“我们追求的难道是幸福吗?不是,而是我们心中最新情绪的宣泄!”青年纪德说话的声气,的确给人以宣泄的力量。
“其实,我们的灵魂如果还有点价值的话,”老和尚头也说道,“就是因为比别的灵魂燃烧得更炽热……”
“幸福是上天赐给的,”旅行家接过话头,“我在旅途中所见的山光水色、幼鸟的孵化、盛开的鲜花、一个赤身的牧童……无不体现我的幸福,都是我这内心春天的回声……”
“你们所说的欢乐,我都饱尝了。”牧师说,既像炫耀,又像布道,“你们所说的激情,我都宣泄过。我受欲望的驱使,到过多少地方,喝过多少清凉的泉水、香甜的牛奶,但是越饮越渴,干渴时时加剧,最后变得十分强烈,真想为这种欲念大哭一场。同样,我的肉体也饱尝了情爱,到头来一无所获。如今静下心来,数点我的幸福资财,只剩下荒冢的繁花了。如不及时醒悟,真会沉沦下去!”
“沉沦?”老和尚头笑道,“不要危言耸听!我就是一头扎进欢乐的海洋,而且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海洋上游了个痛快,根本没有沉下去。正是在这种畅游中,我才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你们知道吗,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发现是什么?”学者仿佛面对来听他演讲的听众,“对人来说,快乐不仅是一种天生的需要,而且还是一种道德的义务。我早就觉得,快乐比忧伤更珍稀,更难得,也更美好。因此,我把自己的幸福当成一种使命来承担,要向周围传播快乐,我认为最有效和最可靠的办法,就是本人做出表率,当个幸福的人。我朝利己主义刨一镐头,大量的快乐立刻从心中涌出,足供所有人畅饮。”
学者戛然住口,好像得出了结论。一时冷场了,就仿佛进入一个新领域,人人都谨慎起来。过了一会儿,还是牧师开了口:“你把满足个人的欲望当成道德的义务,当成使命来承担,这显然违背伦理道德。”
“嗳!探究伦理道德,在我看来并不多么聪明,甚至是不可能的,”老和尚头说道,“只要不是损害他人,不是骑在他人头上享乐就行了。在一段时间里,要敢于抛开任何伦理道德,不再抵制欲念。唯有欲望还能给我教益,因此我听凭驱使,其余的全是空话。”
“完全抛开伦理道德,难道就不怕产生什么后果吗?”牧师问道。
“我们等待的,难道只有后果吗?”青年纪德反问道,“后果、顾虑、妥协、循规蹈矩……全都一脚踢开。最冠冕堂皇的话,也是最空洞的话。我再也不信那些满口道德的人了,我要弄清楚,在他们的德行里隐藏着何等自命不凡,在他们的爱国主义中隐藏着何等私利,在他们的爱情中隐藏着何等肉欲和私念。老实说,我不再把灯笼当作星星,我的天空也并不因此就黑暗了;我不再听凭幽灵牵着鼻子走了。”
“我在肉欲的快感之外,仿佛还寻求另一种更隐秘的快感,”学者又说道,“我倒希望能找到一种学说,或者一个完整有序的思想体系,来解释纵欲的行为……”
“不是解释纵欲的行为,而是当作纵欲的庇护所吧?”牧师有点尖刻地说道,“精神的快乐胜过一切快乐;肉体的快感一旦消失,心灵往往感到内疚。这话可是你说过的,不会否认吧?”
在这种多边对话中,我端详这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这牧师模样的人总持驳论,仿佛有意扮演纪德所说的对立面的角色;他只差没戴尖顶帽,否则我就该称他巫师了;也许他是《田园交响曲》中的那个虚伪的牧师。这个年轻人,想必是纪德处女作《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的主角,书中的安德烈同生活中的安德烈一样,都在追求自己的表姐,是歌德笔下维特式的浪漫人物。再看这个旅行家,无疑是《背德者》中的米歇尔,他将新婚妻子的尸骨丢在阿尔及利亚的坎塔拉,又独自去游览和寻欢作乐了。至于这个学者派头的人,自然是到处讲座、给人作序的“文坛王子”。不要小看这个老和尚头,他可是个风云人物,经常主持代表大会和群众集会,应邀赴苏联访问……
“你误解了我追悔和惋惜的性质,”学者答道,“我心头痛悔的是我在青年时代郁郁寡欢,看重虚构的而轻视现实的东西,背离了生活……”
“所以你为了现实的东西,为了生活,就经不住诱惑,背离了道德!”牧师不无讽刺地说道。
“你所说的‘诱惑’,正是我所怀恋的,”学者从容答道,“如果说今天我感到懊悔,那不是因为受了几次诱惑,倒是因为抵制了许多诱惑,而后来我再去追求,那种诱惑已经不那么迷人,对我的思想也不那么有益了。”
“别人凭哪个上帝,凭什么理想,禁止我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呢?”安德烈·瓦尔特不无气愤地问道,“我相信我所走的是自己的路,也相信走的是正路。这种无限的自信,如果宣过誓,就可以称为信仰了。”
“要知道,万物来去匆匆,唯有上帝永存。”牧师又好似念经。
“最美的花也最先凋谢,永不凋谢的花是没有香味的。”米歇尔唱了一句反经。
“哼!凡是狂热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信徒,都能激起炽热的信念。”老和尚头朗声说道,“有人会为信仰而死,也会为了信仰去杀人!”
“据我所知,有一段时间你信仰共产主义了,也挺时髦的嘛!”
牧师话里带刺。
“我必须说明一点,”老和尚头摇头晃脑,总像模拟表演,十分可笑,“引导我走向共产主义的,并不是马克思,而是《福音书》……”
他这不是开玩笑。他反复阅读过《福音书》,还做了笔记,并写成一本小册子《你也是……》,从基督教教义中找到了无政府状态,认为这正是他一直寻求的东西:不带宗教的基督教理想,没有教条的伦理。同样,他在共产主义学说中看到了没有家庭、没有宗教的社会理想。因此,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特别受共产党人的欢迎,但是他为了保全自己的言论自由而拒绝登记入党。1936年,他应苏维埃邀请到莫斯科访问,结果大失所望,不但没有看到自由和活力,反而发现虚假和特权阶层。他写了《访苏归来》,讲了些真话,但是不像罗曼·罗兰访苏日记那样束之高阁五十年,却立刻拿出去发表,从而捞了个“反共”的名声。
“我始终赞赏《福音书》中追求快乐的非凡努力,”老和尚头继续说道,“书中向我们传达基督的话,头一个词就是‘幸福的……’他头一次显圣,就是把水变成酒……”
“基督的头一句话‘幸福的是哭泣的人’,这又做何解释?”
“肯定不是鼓励哭泣,而是让人在快乐中,也要理解悲伤。不要用来世生活来安慰现世生活,去帮助我们接受现世的苦难。生活中几乎所有的苦痛,责任不在上帝而在人类本身。人一旦明白这一点,就不再甘心忍受这一些苦痛了……”
“同代人的种种游戏,从未引起我的兴趣,”学者也说道,“我写作不图阐明什么理论,不图证明什么。我希望写出这样一本书:青年从书中看不到任何思想,只以为看到自己的热情在喷射……”
这话不错。正如莫洛亚说的,纪德特有的性格、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以及他的力量,就在于他是“一个晚熟而又不知悔改的青少年,将别的青少年感受到的东西,以更加完美的形式表现出来”,因而成为青年的一代宗师。“他没有带来任何学说、任何新思想”,只是“以经久不衰的青春和饱满的热情取悦于人”,赢得几代青年的热爱和尊敬。青年在他身上和书中寻找自己,也往往找到自身热情喷射的影像……
就在我走神儿这工夫,几个纪德倏忽消失了,只剩下我在孤灯下对着译稿和参考书。没有不散的对话,也没有完结的对话,这正是纪德的一贯做法。有一次,他要看看莫洛亚正在撰写的《雪莱传》,莫洛亚说还没有写完,纪德就说:“我恰恰爱看没写完的东西。一本写完的书,给我的印象就成了一件死物,再也碰不得了。一本正在写的书,对我就像活人那样具有吸引力。”
只可惜我没有抓住对话的机会,以时下流行的方式问纪德:“纪德先生,请问您最喜爱什么?最讨厌什么?”他很可能回答:“我最喜爱快乐,最讨厌扼杀快乐的一切伦理道德。”我们知道,快乐、纵欲、生活、幸福、爱……在纪德笔下这些全是同义词。他也许回答最喜爱坦白,最讨厌虚伪。的确,他一生不懈地同虚伪做斗争,就在他成为享誉世界的“文坛王子”之后,他还是选择了坦白,准备殉道,于1926年发表了《如果种子不死》,剖白他的最大秘密:爱恋青少年,不惜迎接毁灭的命运。“我认为,与其受到爱戴而自己并非其人,还不如受人憎恶而还自己的真面目。”然后便等待暴风雨的到来,结果只等来几个小小的冲击波。纪德也有可能回答他最喜爱魔鬼,最讨厌上帝。他为寻求幸福甚至可以下地狱,同魔鬼结盟,而敌手往往以上帝的名义攻击他:“造物主憎恶纪德。”
如何回答实在很难预料,譬如他也可以回答最喜爱变化,最讨厌固定。他一再强调:“不是处于进展的状态,无论多么幸福也不可取”,“不是‘进展性’的快乐,我一概不屑一顾”,因为在他看来,无论什么一经固定,就丧失活力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活到八十二岁,“直到最后一分钟,他还是生龙活虎的”(莫洛亚语)。
正是他的这种“变”,令多少崇拜他的人尴尬,令多少评论他的人迷惑不解。变就是否定,贯穿他的一生。纪德承认,他机灵地培育起来的“否定”,在他身上相互巧妙地关联,交织成一面他逃不脱的网。然而,变化中也有同一性。他说:哪个进化论者会设想毛虫和蝴蝶之间有什么关系——除非不知道这两者是同一生物。
“一种不变贯穿我的多变;我感到的多变,却总是我。”他感到这种不变存在就够了,始终不肯努力探究和认识自己:“毛虫若是专心认识自身,就永远也变不成蝴蝶了”;“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样子,就想保持,总是处心积虑地像自己……比起反复无常来,我更讨厌某种坚定不移的始终如一,更讨厌要忠实于本身的某种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要维持自身的一致,维持一个公认的形象,就难免陷入虚伪当中,而一个人正是通过矛盾才表现出他的坦诚。
纪德认为,这种反复无常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正好应合一种深藏的连贯性。无论处于什么心态,哪怕心律不齐,哪怕狂跳不已,但始终是他那颗坦诚的心。有人曾逼使他用一句话概括他的未来作品,他回答说:“人人都得扮演角色。”许多人煞费苦心,一生都要扮演一个伟大的角色。纪德则不然,他一个思想能化出许多思想,忽然念及天使就扮演天使,忽然念及魔鬼就扮演魔鬼,即兴演出傻剧、讽刺剧、悲喜剧,还拉着观众一起表演,即使漏洞百出,有时甚至出丑,引起嘘声倒彩,也照样演得有声有色,落得个痛快,常常给人意外的惊喜,下得台来还是那个充满活力的纪德。
“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只有看不懂纪德的人,才会成为纪德主义者。纪德本人太看重自己,十分珍视他那永恒的、捉摸不定的变化,否定并抛弃一个个纪德,没有成为纪德主义者。
我们当然也毫无理由无视纪德的忠告:“丢掉我这本书,离开我吧。”
去扮演什么纪德主义者的角色。
1998年5月4日零点
于吾也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