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和欲望,恰是人生的两极

劳心劳力,虽然是人们都不愿承受,却一辈子也无法逃避的命运,但是,如果一切欲望还没出现就已经获得了满足,那人们又该用什么方式来度过漫长人生呢?如果人们生活在童话里的极乐国,在那儿一切都自动生长,烤熟的鸽子在天上飞来飞去,人人都很快就遇到了自己的爱侣,且很容易就拥有了他。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结果肯定是:一些人无聊得生不如死,甚至会选择自杀;一些人则故意找事,互相残杀,以给自己制造出更多的痛苦。这样看来,再没有什么舞台更适合这种人活动和生存了。

我已经在前文向大家做了交代:舒适与幸福具有否定的性质,而痛苦则具有肯定的性质——所以,一个人是不是过得幸福,并不能以他曾经拥有的快乐和享受为衡量标注,而要看他一辈子痛苦和悲哀的程度,这些才具有肯定的性质。不过如此一来,动物所遭受的命运好像比人的命运更容易忍受了。让我们认真考察一下二者的情形吧。

无论幸福与不幸以如何复杂多变的形式呈现,并刺激人们追求幸福,逃避不幸,构成二者的物质基础都源于身体上的满意或痛苦。这一基础不过就是健康、食物、免受恶劣环境的侵袭、得到性欲的满足,或者没有这一切。因此,与动物相比,人并没有享有更多真正的身体享受——除了人的更加高级的神经系统对这些享乐具有更敏感的感受。然而与此相对应的,人对每一种痛苦的感受也更加深刻了。人的身体上被刺激起来的情感,比动物的情感要强很多倍!情绪的波动也激烈得多,深沉得多!但是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却并不比动物高明:不过是健康、饱暖等罢了。

人和动物之所以表现出这样不同的情况,完全是由于除了眼前的事,人更多地想到了未来。这样一来,在经过思维的加工以后,一切效果都被加强了;也就是说,正由于有了思维,人才有了忧虑、恐惧和希望。这些和现实的苦乐相比,对人的折磨尤甚,而动物所感受到的苦乐,只局限于当前。换句话说,动物缺乏人静思回想这一苦乐的加工器;所以动物不会把欢乐和痛苦积累起来,但人类凭借回想和预测做到了这一点。

对动物来说,当前的痛苦,始终是当前的痛苦,就算这一痛苦不断循环出现,它也只是现时的痛苦,跟它首次出现时没什么不一样,这样的痛苦也不会有所积累。所以动物们享有那种让人非常向往的无忧无虑。与之相比,由于人类拥有静思回想和与之相关的东西,那些本来是动物和人类共有的苦乐体验,在人类这里的感觉反而大大增强了,而这一切常常会造成瞬间的、甚至致命的狂喜,或者是足以引发自杀行为的极度的绝望和痛苦。仔细想想,事情就是这样。与满足动物的需求相比,满足人的需求本来只是稍微困难一些,但是为了增强欲望获得满足时的快感,就人为地增加了自己的需求,排场、鸦片、奢侈、烟酒、珍馐……与之相关的事物接踵而至。不但这样,也是由于静思回想,那些因荣誉感、羞耻感或雄心所产生的快乐或痛苦,也唯有人类才会感受得到。总之,这一苦乐的根源,就是人们对他人怎样看待自身的关注。

人的精神被这一根源所引起的苦乐占据着——事实上,一切其他方面的痛苦或快乐根本不能与之相比。为赢得他人好感的雄心壮志,尽管形式上各式各样,但差不多每个人都为之努力拼搏着——而这一切努力已不只是为身体的苦乐了。即使人比动物多了真正智力上的享受——这里具有等级的差别,从最基本的谈话、游戏,到人类创造的最高的精神智慧的结晶——当然,与之相对应的痛苦却很无聊,这对动物而言是不能被感知的——处在自然状态下的动物大致如此,那些被驯养的最聪明的动物也许能感知到这点。

对于人类来说,无聊就像鞭笞般难受,从那些只懂得塞满钱包却脑袋空空的可怜虫身上我们能看到这些痛苦;对他们来说,优良的生活条件已变成一种惩罚,他们已陷进无聊的深渊。为了躲避这一恐怖的境地,他们四处旅行,今天到这儿消遣,明天到那儿游玩。刚刚抵达某处,就四处打探可供“消遣”的地方,就像饥肠辘辘的贫困者忧心地探询赈济局的所在地。无聊和欲望,恰是人生的两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