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水车(2)

乔迪望了望天,灰蒙蒙的,既看不出现在到底什么时候了,也说不清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他跃上西岸,那边很开阔,满满的全是光滑冬青。正踌躇着要不要离开之际,雨悄然停歇,轻柔一如它之前的悠然而来。西南方飘来一阵微风,太阳出来了,白色的云朵翻卷着聚在一起,形成大团大团不住涌动的羽毛长垫枕。东边,一道优美绚烂的虹桥划破长空。乔迪觉得,只要看着它,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大地一片葱绿,澄澈碧蓝的天空被雨后的阳光染上一片金黄。所有的树木、青草和灌木丛都缀着雨珠,闪闪发亮。

一股喜悦之情就如那泉眼中涌出的溪流,无法控制地在乔迪心中翻腾。他抬起双臂,与肩齐平,像展翅的蛇鹈般旋转起来。他越转越快,直到心中喜悦的旋涡似乎就要炸开为止。晕眩中,他闭上眼睛倒了下去,四仰八叉地躺在洋苏草地上。身下的大地似乎也在跟着他一起旋转。他睁开眼,头顶四月的天空和棉花般的云朵,似乎也在旋转。男孩、大地、树木和天空,都在旋转。等到旋转停止,头脑终于清醒过来时,他站了起来。虽然仍旧头晕目眩,他却松了口气。如此美妙的四月天,还会像任何普通的一天那样,再次出现的。

他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松林湿润的芳香深深地钻入鼻间,脚下原本松软的沙地浸过雨水后,变得结实起来。回程一切顺利。当巴克斯特家垦地上的那片长叶松林映入眼帘时,太阳已经快完全落下去了。一棵棵长叶松幽暗挺拔的身影,伫立在金红色的西天下。他听见了鸡群杂乱的咯咯声,知道一定有人刚刚喂过它们。他转入垦地。明媚的春光中,饱经风霜的灰色围篱闪闪发亮。浓浓的炊烟从黏土烟囱里袅袅升起。壁炉旁恐怕已经摆上了丰盛的晚餐,荷兰炖锅里多半也正烤着热腾腾的面包。他希望爸爸还没从格雷厄姆斯维尔回来。他第一次觉得,或许自己不应该在爸爸外出时,扔下这里不管。如果妈妈需要柴火的话,肯定会发火的。即便爸爸,多半也会摇着头说:“这孩子——”突然,他听到老恺撒的响鼻声,知道爸爸已经在他之前回了家。

垦地上一片欢腾。马儿在门前嘶鸣,小牛犊在栏里哞哞直叫,母牛则在一旁忙不迭地应和着。鸡群咯咯地刨着土,狗儿们也为即将到口的食物和蒙蒙夜色吠叫不已。饿了是好事,饿了之后有人喂就更好了。因此,家畜们满怀希望,又无比笃定地等待着。谷物、干草和豇豆都不足的冬末时节,它们都瘦了。但此刻是四月,牧草青翠多汁,就连鸡群都尽情享用起小草的嫩芽来。那天傍晚,狗儿们找到了一窝小兔。这样饱餐一顿后,巴克斯特家晚餐桌上的残羹剩饭,对它们来说就没什么吸引力了。乔迪瞧见老朱莉娅躺在马车下,显然,此前数英里的路程已经把它折腾得筋疲力尽。他推开屋前的木栅门,朝爸爸走去。

彭尼·巴克斯特正在柴堆边,身上穿着结婚时的那件绒面呢外套。如今,他上教堂或外出做生意时,就会穿上这件衣服,以示体面。外套袖子已经变得很短,并非因为彭尼又长高了,而是因为经历了数年夏日潮气的浸润和熨斗的熨烫,衣料不知怎地缩了水。乔迪瞧见爸爸那双大得出奇的手抱起了一堆木柴。他在做乔迪的活儿,而且还穿着自己上好的外套。乔迪赶紧跑了过去。

“爸爸,我来吧。”

此刻,他希望能用主动来弥补自己的失职。爸爸直起腰,说道:“小子,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去银谷了。”他说。

“今天这么好的天气,正该上那儿去。或者,上哪儿去都行。”彭尼说。

他已经很难想起自己为什么要上那儿去,仿佛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他不得不从放下锄头的那一刻开始回想。

“哦,”这会儿,他想起来了,“我本来想跟着蜜蜂,去找那棵有蜂巢的树。”

“找到了?”

乔迪一脸茫然。

“要是没忘了这事,坚持跟下去,说不定就找到了。”

他觉得自己蠢得就像条追逐田鼠时,被逮了个正着的捕鸟犬。他不好意思地望向爸爸。爸爸那双淡蓝色的眼眸闪着促狭的光。

“说实话,乔迪,”他说,“害什么臊啊,找有蜂巢的树,不正是个闲逛的好理由吗?”

乔迪咧嘴笑了,承认道:“我的确在想找那树之前,就有了逛逛的念头。”

“我想也是。去格雷厄姆斯维尔的路上,我就料到这点了。当时,我便冲自己嘀咕:‘乔迪虽然这会儿在锄地,可他肯定坚持不了多久。这么美好的春日,我要是个男孩,会做些什么呢?’然后,我立马想到,‘肯定会四处闲逛。’逛哪儿都行,直逛到天黑为止。”

男孩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这暖意却并非来自低垂的金色太阳。他点了点头。

“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他说。

彭尼的头朝屋子的方向一甩,“不过,现在,你妈可不赞成四处闲逛。多数女人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男人是多么喜欢东游西逛。我会帮你保密的!如果她问:‘乔迪上哪儿去了?’我就说,‘哦,多半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了吧。’”

他冲乔迪眨了眨眼,乔迪也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男人嘛,就该以和平的名义团结在一起。现在,赶紧给你妈送一大捆柴去!”

乔迪抱起满怀的柴火,匆匆朝屋里赶。妈妈正跪在炉子前。食物美妙的香味钻入鼻尖,让他更觉浑身都饿得没力气了。

“妈妈,那不是甜马铃薯玉米饼么?”

“是啊,你们这些东游西逛的家伙也晃荡够了吧,晚餐都做好啦!”

他把木柴扔进箱子,就朝畜栏赶。爸爸还在挤特丽克西的奶。

“妈妈说动作快点,该吃饭了。”他报告道,“非得要我喂恺撒吗?”

“我已经喂过了,儿子。就跟我接济那些可怜的家伙一样。”他从三脚挤奶凳上站起身,“把牛奶搬进去。当心摔跤,可别像昨天那样洒到地上了。乖,特丽克西。”

他离开母牛,走进棚屋里的畜栏。那儿拴着特丽克西生下的小牛。

“过来,特丽克西,快来,好姑娘——”

母牛低哞着,朝小牛跑来。

“乖,上那儿去。贪嘴的家伙,真跟乔迪一个样儿。”

他轻抚了会儿母子俩,就随男孩进屋去了。两人挨个在水盆边洗漱了一番,然后用挂在厨房门后滚轴上的毛巾擦干手和脸。已经坐在桌边等他们的巴克斯特妈妈连忙帮着摆盘子。她胖胖的身子,把长条桌的一头都占满了。乔迪和爸爸分别在她身侧坐下,在他俩看来,让她坐主位,似乎再自然不过。

“你们今晚都饿了吧?”她问。

“我能吃下一桶肉和一蒲式耳素饼。”乔迪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眼大肚皮小的家伙!”

“要不是早就吃过亏,我肯定也会这么说的。一去格雷厄姆斯维尔,就饿得要死。”

“是因为你已经在那喝了不少酒了吧。”她说。

“今天只喝了一点儿,吉姆·图恩巴克尔请的客。”

“那应该不至于会伤身。”

乔迪什么也没听见,眼中只有自己的盘子。他这辈子都没这般饿过。经过一个贫瘠的冬天和漫长的春天,巴克斯特一家的吃食,并不比他们的牲畜充裕多少。妈妈今天竟做了顿足以宴请牧师的丰盛晚餐,包括加了咸肉丁的洋商陆、土豆洋葱炒沙鳖(昨天,他还瞧见那傻大个在到处乱爬呢)、酸橙饼和妈妈肘边那盘甜马铃薯玉米饼。乔迪左右为难:要不要再吃点素饼和沙鳖呢?根据过去的惨痛经验,要是再吃下去,他就肯定吃不下甜马铃薯玉米饼了。选择是显而易见的。

“妈妈,”他说,“我现在可以吃我那份甜马铃薯玉米饼吗?”

她停下往自己庞大身躯塞食物的动作,熟练地替乔迪切了一大块。乔迪立刻有滋有味地埋头大吃起来。

“为了做这饼,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忙活了老半天,就这么被你几口吞了啊!”她抱怨道。

“我虽然吃得快,但一定会把这么好吃的味道记很久的。”

一顿饭下来,乔迪吃得饱饱的。就连平时吃得跟麻雀一样少的爸爸,也多吃了一盘子。

“感谢主,我吃饱了。”他说。

巴克斯特妈妈叹了口气。

“谁替我点根蜡烛,”她说,“早点洗完这些碗,没准我还有时间歇口气,好好玩一玩。”

乔迪离开座位,点燃了一根兽脂蜡烛。他透过摇曳的黄色烛火,望向东边的窗外,一轮圆月正缓缓升起。

“那么亮的一轮满月,这不是浪费蜡烛么?”爸爸说。

他走到窗边,父子俩一起欣赏起明月来。

“儿子,看到它,你想起什么来了吗?还记得我们曾经说过,要在四月的月圆之时做什么吗?”

“想不起来了。”

不知怎的,他总是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或许,一定要到爸爸那般年纪,才能记住一年到头月亮盈缺的时间吧。

“乔迪,我敢说,你才不会忘了我跟你说的事呢。小子,是什么事呢?四月的月圆之时,熊就会从它们的冬床上爬出来。”

“‘大笨脚’!你说它出来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埋伏好。”

“没错。”

“你说,只要找到熊来来回回、纵横交错的足迹,就有可能找到它的冬床,还有四月里跑出来的它!”

“还是头胖熊,又胖又懒。冬眠了那么久,肉质绝对鲜美。”

“睡得迷迷糊糊的,说不定捉起来也容易些。”

“没错。”

“爸爸,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等锄完地,发现了熊的足迹就出发。”

“用哪种狩猎方法呢?”

“最好先去银谷的那几眼泉转转,看它有没有出来,去那喝水。”

“今天,有头好大的成年母鹿趁我睡着的时候,去那喝水了。”乔迪说,“爸爸,我还做了架小水车。它转得可好了!”

巴克斯特妈妈乒乒乓乓的洗碗声停了下来。

“你这狡猾的小逃兵,”她说,“我可是第一次知道,你也会开溜,简直就跟淋了雨的泥巴路一样滑溜。”

他哈哈大笑。

“我骗了你,妈妈。好啦,妈妈,我就骗你这一次。”

“你骗了我,我却一直站在炉火旁,做甜马铃薯玉米饼……”

其实,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好啦,妈妈,”他哄她道,“就当我是条只吃树根和青草的害虫吧。”

“你这话只会让我生气。”她说。

然而,他看到了她翘起的嘴角。她努力抿紧嘴唇,却无济于事。

“妈妈笑了!妈妈笑了!你才不会边笑边生气呢!”

他一下子冲到她身后,解开她围裙的带子,围裙滑到了地上。她胖胖的身子猛地一转,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不过,这耳光显然是闹着玩的,跟羽毛一样轻。下午感受到的那股狂喜,再次袭遍他全身。于是,他跟在洋苏草地时一样,一圈接一圈地转了起来。

“桌上的盘子都要被你打翻啦。”她说,“到时候你就要看到有人发火了。”

“我控制不住,好晕啊。”

“我看你是昏头了,没错,就是昏头了。”她说。

的确,他已经为这四月昏了头,为这春光昏了头。他就跟周六晚上喝醉酒的莱姆·福里斯特一样晕。阳光、空气和灰蒙蒙的细雨仿佛混合成了一味绝世佳酿,让他彻底地沉醉其中。小水车让他醉了,那头母鹿、爸爸替他打掩护的举动、妈妈做的甜马铃薯玉米饼和她对他的那番打趣,都让他醉了。屋内宁静祥和的烛光和屋外的月光,似乎刺入了他的身体。他想象着“大笨脚”——那头缺了一根脚趾的凶恶老黑熊。它跳下冬床,正跟乔迪一样,品味着湿润的空气和皎洁的月光。乔迪上床时还激动万分,压根睡不着。这天的快乐已经深深地印在他心中。终其一生,每逢四月,只要他看见那片苍翠,品味到甘甜的春雨,这段早已模糊的往事都会如复发的旧伤,让他乡愁满怀。一只夜鹰高叫着掠过明亮的夜空。突然间,乔迪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