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物(2)

有一张照片,记录了1898年北京的菜市口。照片光线黯淡,景物模糊,但草席下尸体的形状仍依稀可辨,不知覆盖的是哪一位壮士。谭嗣同当时就是在菜市口牺牲的,和其他五个人一样,同被枭首。因他们犯的是所谓的叛逆罪,而清朝杀大臣的刀又不常使用,所以刑刀涩钝,人受刑极苦。在谭嗣同之前,已有四个人就这样被“锯”掉了头颅,但他神志坚毅,临刑时依然对围观的百姓高声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展室内的一张表格吸引了我。在翁同龢、宋伯鲁、文廷式、杨深秀、谭嗣同、江标、陈宝箴、康有为等二十八个人的名字旁,写着他们在戊戌变革之前的官职,也写着他们在变革失败后所受的惩处和逃亡的去处:革职遣回原籍,革职永不录用,访拿押解回京,斩首,永远监禁,发配新疆,逃往日本,由该衙门堂官随时察看,撤销三品御衔……这些人中有维新派、守旧派、洋务派,政治见解不仅不同,有时还激烈冲突,但当中国朝着灭亡的边缘走去时,对国家和民族的忧虑让他们站在了一起,明知前面是熊熊燃烧的火海,还是勇敢地纵身扑去了。

凡是变革便总有牺牲,在中国,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变革之后,参加者所激起的剧烈变化却少为人知。我继续在馆内走着,看着一张张照片,读着当事人所写的回忆,也想着他们后来所走的道路。熊希龄由于生病,1898年未能如预期前往北京,否则历史上就会有戊戌七君子了。从那之后,他韬光养晦,远离政治,自谓“出仕十余年来,从未直接为民做事,愧对吾民”,将余生都投入到了教育、民族工业和慈善事业之中。梁启超则致力于文化教育和学术研究之中,到后期不像一个政治家却更像一个学者和思想家了。曾请求光绪正式实施新政并推荐过谭嗣同等人的徐致靖,改号仅叟,出狱之后对大难不死不仅毫无一点庆幸,反对于谭嗣同等人的惨死,一直深怀内疚。唐才常在1898年曾应谭嗣同的电召赴京参与新政,但行至汉口,就听到了政变发生和谭嗣同就义的消息。悲愤异常的他非但没有消沉,变革之心反而更加坚定,后在汉口筹备起义时英勇就义,死时和谭嗣同一样,也是三十四岁。最让后人争议的莫过于康有为。这位当年被谭嗣同称作“为国朝二百六十年所无,心为支那四万万人请命”的戊戌变法中的精神领袖,游历国外十九年后才重返中国。1926年他来到菜市口当年的刑场,想起弟弟和谭嗣同等人的惨死,不禁失声痛哭。他后期主张保皇,见解保守,多为人讥讽。他为谭嗣同写下过很多诗文,但哪一篇都比不上这一句让人感到痛彻:“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安有为哉!”

我们离开专祠,朝浏阳城外驰去,寻找一个名叫小水村的地方。但没走多久,便又一次迷路。在一个路边餐馆的门口,朋友将车停下。一个泼辣的湘妹子招呼我们进去吃午饭。朋友开玩笑地说,知不知道谭嗣同的墓在哪儿,不知道就不吃饭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下,脸可爱地红了起来,说,吃过饭就能给你们打听到。话音刚落,一个中年人已从一张餐桌旁站起,说他就住在谭嗣同墓地附近,一会儿就带我们去。

半个小时后,那位男子在前面开着车,我们紧跟其后,开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路的一侧是农家院落,一侧是田地,十分狭窄颠簸。

谭嗣同成仁后的当天傍晚,浏阳会馆中的老长班和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到菜市口,将芦席盖在他的身上。他们把他抬回会馆,连夜涤血缀元。一年之后,谭嗣同另外两位忠实的仆人千里扶灵,将他的棺柩从北京送回到了老家。棺木起初停于郊外墓庐中。据谭氏后人记载:“开吊之日,一切从略,吊者亦寥寥,仅挚友唐才常与时务学堂共十余人而已。”

我们的车开到了一座叫做石山的山下。一对农民夫妻正在烈日下打着油茶。通往山上的路已有了水泥砖石铺成的小径。我们拾级而上,野蕨和杂草交杂的树丛中,间或能看到几朵淡白的茶树花。

谭嗣同是在1901年下葬的。那天,五十个人用两条龙杠抬着他的馆木,缓缓走过了这里的小路。执绋的人中,最多的不是他的同事或同志,而是当地的农民。戊戌变法中谭嗣同那些惊天动地的作为,对农民们来说毕竟有些遥远,但他们记得他是个好人,在洪灾中曾奔走不辍,赈救灾民,也知道他慷慨好义,看见没有把柴卖掉深夜仍在街上徘徊的农民,他总会将柴全部买下。

渐渐地,一座简朴的古墓从树木中露出了轮廓。古墓靠山而建,前有青石栏杆围护。小圆扁石铺盖着冢顶,墓碑上刻着“清故中宪大夫谭公复生府君之墓”几个字。墓两侧各立着一对石虎和石马,风雨和年代已将它们的表面磨蚀得十分粗糙。一对华表分别竖立墓前,圆椎形的顶端让它们看上去既像火炬,也像巨椽。右侧的华表上写着“亘古不磨,片石苍茫立大地”,左侧写着“一峦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涛”。墓前的石栏上还有“艮山坤向”四个字。四周十分寂静,也无比寂寞。站在那里,我不能不想起那个像谜一样被人们争论了多少年的问题——他为什么会选择死。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有人躲了,有人跑了,有人哭了,有人面如土色口不能言,还有人选择了背叛和出卖,成了民族的千古巨恶。而谭嗣同从容不迫,送别了朋友,安排好亲人的后路,然后坐等在半截胡同的浏阳会馆中。“吾知之矣!”他对抓捕他的人平静地说道。作为戊戌变法中的一个参与者,他起初的声名比不上康、梁,最后却光芒四射。他是一个人们想成为但永远成为不了的人,也是一面镜子,让人们常常照出自己内心的软弱,更是一座孤独壮美的精神高峰,让人们至今都在仰视叹息。

离谭嗣同墓三百米处,是李闰的墓。我们在野草覆盖的小径上往前走了一阵,再也无迹可寻,只好下山,向打油茶的老乡求助。老农说路很不好走,都是泥巴。我想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计划了这么久,泥巴真是算不了什么。老农带着我们重新走上山去。在我们先前迷路的地方,他没有停下,继续朝前走去。路变得陡而狭窄,杂草披离,间或还有荆棘划过脚面。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矮小简单的墓前,这就是李闰长眠的地方。

返回到谭嗣同的墓地时,我又到近前徘徊了一阵。这里几乎没有人迹,也没有虫声,墓前的野草也似乎很久没有人剪理了。那么荒凉,又是那么肃穆。下午的阳光穿过密林,将墓碑上那几个字照得格外清晰。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随着农人和朋友朝山下走去。

千年王村

罗朝晖

黄昏的时候到达一个路口。这是一段疲惫的旅程,我在车上陷入了沉睡。若不是司机叫醒,我可能会就此错过王村。原以为王村会被旅游业拾掇得软玉温香,没想到依然如同她的名字,王气犹存。我还是不习惯跟随一部很出名的电影,称她芙蓉镇。

过境的公路离王村还有一公里。步行进去,经过一座小桥,桥下的溪水一咏三叹,高高低低穿过跳跳岩。芙蓉镇就在这溪水流淌的山崖上。五里长街跌宕起伏,一级级青石阶通向酉水边的码头,通往无尽的岁月。

早在两千年前的秦朝,王村就是酉阳县治。那时候,今天中国的许多城市还刚刚起步。因为得舟楫之便,王村素来号称“酉阳雄镇,楚蜀通津”。上世纪30年代英国人来传教,留下一座福音堂,现在已为湘西民俗展览馆。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看到那件镇馆之宝:溪州铜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