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总是在无情地捉弄着王卫国。他进了城,卖了黑豆,换了钱,高高兴兴地到县中学报名时,可县中学已经不收他了。原因是学校有规定,新生超过一个星期不报到,就除名,而他已经超过一个星期了。王卫国又一次哭着找到刘俊宽:“学校已经不收我了!”问明情况的刘俊宽专门赶到延川县中学,找到校长说明情况,恳求学校能够网开一面。校长被打动了,破例将王卫国收进学校。
这就是王卫国在1963年上延川中学的真实情形。说是颇费周折也好,好事多磨也罢,王卫国终于以不懈的努力达到目的。这件事在王卫国一生中影响巨大,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上学本身,更在于关键的时候,他通过自己的抗争与机智,把握住了命运之船的航向。反抗大伯的结果,是脱离了大伯为他预设的人生轨道,自然也消解了大伯在他心中的权威性。从那时起,他明白“自己的事情自己办,自己命运自己安排”的朴素道理,勇敢地走自己的路。另一方面,他也通过刘俊宽帮他这件事情悟出了情义无价的重要性,珍惜友谊,珍惜情感。
很多年后,路遥在“准自传体”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真实地再现了他当年艰难上学的过程,也在小说中歌颂了乡间的真情与大爱:
我的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不管他们有时候对事情的看法有着怎样令人遗憾的局限性,但他们所有的人是极其淳朴和慷慨的,当听说我父亲答应继续让我去上学后,全村人尽管都饿得浮肿了,但仍然把自己那点救命的粮食分出一升半碗来,纷纷端到我家里,那几个白胡子爷爷竟然把儿孙们孝敬他们的那几个玉米面馍馍,也颤巍巍地塞到我的衣袋里,叫我在路上饿了吃。他们分别用枯瘦的手抚摸了我的头,千安顿、万嘱咐,叫我好好“求功名”去。我忍不住在乡亲们面前放开声哭了——自从妈妈死后,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一次。我猛然间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着这种伟大的友爱,生活在如此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才一代一代延绵到了现在……
就这样,在一个夏日的早晨,我终于背着这些“百家姓粮”,背着爸爸为我打捆好的破羊毛毡裹着的铺盖卷儿,怀着依恋和无限感激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亲爱的刘家圪村,我踏着那些远古年代开凿出来的崎岖不平的山路,向本县的最高学府走去——走向一个我所热烈向往但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我知道在那里我将会遇到巨大的困难——因为我是一个从贫困的土地上起来的贫困的青年人。但我知道,正是这贫瘠的土地和土地一样贫瘠的父老乡亲们,已经交给了我负重的耐力和殉难的品格——因而我又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32]
路遥在现实生活中更是用全力反哺与回报的方式,感谢前行路上真诚帮助过他的人们。刘俊宽之女、作家刘凤梅回忆:“1990年,我父亲有事要路遥帮忙,他欣然答应,并把这件事托给他一位朋友去办,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写道:我干大(指我父亲)曾在几件事上帮了我的大忙,我一直想予以报答,苦于没有机会,希望你能帮上这个忙,了却我这桩心愿……”[33]
好事多磨的结果是王卫国终于走进延川县唯一的县级中学——延川中学。延川中学也在县城的“堂坡”之上,在城关小学上面,占据着县城制高点的位置。1982年9月,贾平凹在路遥的陪同下来过延川县城,在《延川城记》中这样写道:“再也没有比这更仄的城了:南边高,北边低,斜斜地坐落在延水河岸。县中学是全城制高点,一出门,就漫坡之下,窄窄横过来的唯一的一条街道似乎要挡住,但立即路下又是个漫坡了,使人禁不住设想:如果有学生在校门跌上一跤,便会一连串跟头下去,直落到深深的河水中去了。”
王卫国怀着异常激动的心情,走进这所全县的最高学府,被编进初六六乙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是刚毕业于西北大学数学系的常有润,语文老师是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的程国祥。
王卫国所在的班级是个尖子班,班上的同学大都是县城干部与职工的子弟,在鲜明的对比中,他一身破烂的衣着更显得寒碜。然而,最为可怕的还是饥饿的压迫。因为住校生急剧增多,延川中学在住校生的管理上取消了“半灶生”的临时救急措施,而统一改为“上灶生”。这就意味着住校生要每月按时缴粮缴菜金,由伙房统一安排伙食。那时,学校一天两顿饭,每顿饭的饭菜又分为甲、乙、丙三个等级。甲菜以洋芋、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一些叫人馋嘴的猪肉片子,每份三毛钱;乙菜和甲菜基本一样,但没有肉,油水也少一点,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一般是清水煮萝卜或清水白菜,每份五分钱。主食也是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和高粱面馍,白、黄、黑三种颜色就表明了三种身份,学生们戏称叫“欧洲、亚洲和非洲”。
那时,延川中学的学生灶房没有什么餐厅,十几路纵队的上灶生直排到墙根,同学们打来饭在院子当中围成圈,说说笑笑地就打发一顿。谁吃什么、怎么吃,同学们都一清二楚。当时学校的伙食普遍差,学生中流传这样几句顺口溜:“父母亲大人两点点,儿在门外把书念,每顿稀饭一碗碗,把儿肚子饿成个扁片片。”不用说,王卫国更是以吃“非洲”的主。他交不起每月四五块钱的伙食费,有时甚至连五分钱的清水煮萝卜也吃不起。就这样勉强的伙食维持,也还是要好的同学凑给的。
王卫国时常饿得发晕,饿得发疯,饿得绝望,似乎感到自己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这个正在拔节成长的男生,身子骨倒还挺壮实。正应了延川人的土话:“喝口凉水还长肉呢!”
路遥在《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真实地刻画了他当年忍饥挨饿时的情形:
饥饿迫使我凭着本能向山野里走去。
县城周围这一带是偏过一两场小雨的,因此大地上还不像我们家乡那般荒凉,远远近近可见些绿颜色。
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疯狂地寻觅着酸枣、野菜、草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肚子里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几个野雀蛋,那对我来说真像从地上挖出元宝一样高兴。我拿枯树枝烧一堆火,急躁地把这些宝贝蛋埋在火灰里,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来几口吞掉了。
节气已经到了秋天。虽然不很景气的大地上,看来总还有些收获的:瓜呀、果呀、庄稼呀,有的已经成熟,有的正接近于成熟。这些东西对一个饿汉的诱惑力量是可想而知的。但我总是拼命地咽着口水,远远地绕开这些叫人嘴馋的东西。我只寻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饥——而这些东西如水和空气一样,不专属于任何人。除此之外,我绝不跨越“雷池”一步的!不,不会的!我现在已经被人瞧不起,除过自己的清白,我还再有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呢?假如我真的因为饥饿做些什么不道德的行为来,那不光别人,连我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