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胡适(2)
- 浮生若梦:红楼梦的前世今生
- 胡适 王国维等
- 4949字
- 2016-08-17 11:54:08
这一派的主张,依我看来,也没有可靠的根据,也只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1)纳兰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1654),死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三十一岁。他死时,他的父亲明珠正在极盛的时代(大学士加太子太傅,不久又晋太子太师),我们如何可说那眼见贾府兴亡的宝玉是指他呢?(2)俞樾引乾隆五十一年上谕说成德中举人时止十五岁,其实连那上谕都是错的。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康熙壬子,他中举人时,年十八;明年癸丑,他中进士,年十九。徐乾学作的《墓志铭》与韩菼作的《神道碑》,都如此说。乾隆帝因为硬要否认《通志堂经解》的许多序是成德作的,故说他中进士时年止十六岁。(也许成德应试时故意减少三岁,而乾隆帝但依据履历上的年岁。)无论如何,我们不可用宝玉中举的年岁来附会成德。若宝玉中举的年岁可以附会成德,我们也可以用成德中进士和殿试的年岁来证明宝玉不是成德了!(3)至于钱先生说的纳兰成德的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成德原配卢氏,为两广总督兴祖之女,续配官氏,生二子一女。卢氏早死,故《饮水词》中有几首悼亡的词。钱先生引他的悼亡词来附会黛玉,其实这种悼亡的诗词,在中国旧文学里,何止几千首?况且大致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若几首悼亡词可以附会林黛玉,林黛玉真要成“人尽可夫”了!(4)至于徐柳泉说的大观园里十二金钗都是纳兰成德所奉为上客的一班名士,这种附会法与《石头记索隐》的方法有同样的危险。即如徐柳泉说妙玉影姜宸英,那么,黛玉何以不可附会姜宸英?晴雯何以不可附会姜宸英?又如他说宝钗影高士奇,那么,袭人也可以影高士奇了,凤姐更可以影高士奇了。我们试读姜宸英祭纳兰成德的文:
兄一见我,怪我落落;转亦以此,赏我标格。……数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对客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真。我时嫚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眼睁舌挢,兄为抵掌,助之叫号。有时对酒,雪涕悲歌,谓余失志,孤愤则那?彼何人斯,实应且憎,余色拒之,兄门固扁。
妙玉可当得这种交情吗?这可不更像黛玉吗?我们又试读郭琇参劾高士奇的奏疏: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凡督抚藩臬道府厅县以及在内之大小乡员,皆王鸿绪等为之居停哄骗而夤缘照管者,馈至成千累万;即不属党护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钱。然而人之肯为贿赂者,盖士奇供奉日久,势焰日张。人皆谓之门路真,而士奇遂自忘乎其为撞骗,亦居之不疑。曰,我之门路真。……以觅馆糊口之穷儒,而今忽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无非取给于各官。然官从何来?非侵国帑,即剥民膏。夫以国帑民膏而填无厌之谿壑,是士奇等真国之蠹而民之贼也。……(《清史馆本传》,《耆献类徽》六十)
宝钗可当得这种罪名吗?这可不更像凤姐吗?我举这些例的用意是要说明这种附会完全是主观的、任意的、最靠不住的、最无益的。钱静方先生说得好:“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类似者固多,苟细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
(二)
我现在要忠告诸位爱读《红楼梦》的人:“我们若想真正了解《红楼梦》,必须先打破这种种牵强附会的《红楼梦》谜学!”
其实做《红楼梦》的考证,尽可以不用那种附会的法子。我们只需根据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世,著书的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这些问题乃是《红楼梦》考证的正当范围。
我们先从“著者”这个问题下手。
本书第一回说这书原稿是空空道人从一块石头上抄写下来的,故名《石头记》;后来空空道人改名情僧,遂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为《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第百二十回又提起曹雪芹传授此书的缘由。大概“石头”与空空道人等名目都是曹雪芹假托的缘起,故当时的人多认这书是曹雪芹作的。袁枚的《随园诗话》卷二中有一条说:
康熙间,曹練亭(練当作楝)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问:“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与江宁太守陈鹤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
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明我斋读而羡之(坊间刻本无此七字)。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此四字坊间刻本作“雪芹赠云”,今据原刻本改正)
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强言今日较差些。
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我们现在所有的关于《红楼梦》的旁证材料,要算这一条为最早。近人征引此条,每不全录。他们对于此条的重要,也多不曾完全懂得。这一条记载的重要,凡有几点:
(1)我们因此知道乾隆时的文人承认《红楼梦》是曹雪芹做的。
(2)此条说曹雪芹是曹楝亭的儿子。(又《随园诗话》卷十六也说“雪芹者,曹楝亭织造之嗣君也。”但此说实是错的,说详后。)
(3)此条说大观园即是后来的随园。
俞樾在《小浮梅闲话》里曾引此条的一小部分,又加一注说:
纳兰容若《饮水词集》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即雪芹也。
俞樾说曹子清即雪芹,是大谬的。曹子清即曹楝亭,即曹寅。
我们先考曹寅是谁。昊修的《昭代名人尺犊小传》卷十二说:
曹寅,字子清,号楝亭,奉天人,官通政司使,江宁织造。校刊古书甚精,有扬州局刻《五韵》《楝亭十二种》盛行于世。著《楝亭诗钞》。
《扬州画舫录》卷二说:
曹寅,字子清,号楝亭,满洲人,官两淮盐院。工诗词,善书,著有《楝亭诗集》。刊秘书十二种,为《梅苑》《声画集》《法书考》《琴史》《墨经》《砚笺》、刘后山(当作刘后村)《千家诗》《禁扁》《钓矶立谈》《都城纪胜》《糖霜谱》《录鬼薄》。今之仪征余园门榜“江天传舍”四字,是所书也。
这两条可以参看。又韩菼的《有怀堂文稿》里有《楝亭记》一篇。说:
荔轩曹使君性至孝。自其先人董三服官江宁,于署中手植楝树一株,绝爱之,为亭其间,尝憩息于斯。后十余年,使君适自苏移节,如先人之任,则亭颇坏,为新其材,加垩焉,而亭复完。……
据此可知曹寅又字荔轩,又可知《饮水词》中的楝亭的历史。
最详细的记载是章学诚的《丙辰札记》:
曹寅为两淮巡盐御史,刻古书凡十五种,世称“曹楝亭本”是也。康熙四十三年,四十五年,四十七年,四十九年,间年一任。与同旗李煦互相番代。李于四十四年,四十六年,四十八年,与曹互代;五十年,五十一年,五十二年,五十五年,五十六年,又连任,较曹用事为久矣。然曹至今为学士大夫所称,而李无闻焉。
不幸章学诚说的那“至今为学士大夫所称”的曹寅,竟不曾留下一篇传记给我们做考证的材料,《耆献类徵》与《碑传集》都没有曹寅的碑传。只有宋和的《陈鹏年传》(《耆献类徵》卷一六四,页一八以下)有一段重要的纪事:
乙酉(康熙四十四年),上南巡(此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总督集有司议供张,欲于丁粮耗加三分。有司皆慑服,唯唯。独鹏年(江宁知府陈鹏年)不服,否否。总督怏怏,议虽寝,则欲抉去鹏年矣。
无何,车驾由龙潭幸江宁。行宫草创(按此指龙潭之行宫),欲抉去之者因以是激上怒。时故庶人(按此即康熙帝的太子胤礽,至四十七年被废),从幸,更怒,欲杀鹏年。
车驾至江宁,驻跸织造府。一日,织造幼子嬉而过于庭,上以其无知也,曰,“儿知江宁有好官乎?”曰,“知有陈鹏年。”时有致政大学士张英来朝,上……使人问鹏年,英称其贤。而英则庶人之所傅,上乃谓庶人曰,“尔师傅贤之,如何杀之?”庶人犹欲杀之。织造曹寅免冠叩头,为鹏年请。当是时,苏州织造李某伏寅后,为寅。[字不见于字书,似有儿女亲家的意思],见寅血被额,恐触上怒,阴曳其衣,警之。寅怒而顾之曰,“云何也?”复叩头,阶有声,竟得请。出,巡抚宋荦逆之曰,“君不愧朱云折槛矣!”
又我的朋友顾颉刚在《江南通志》里查出江宁织造的职官如下表:
康熙二年至二十三年 曹玺
康熙二十三年至三十一年 桑格
康熙三十一年至五十二年 曹寅
康熙五十二年至五十四年 曹颙
康熙五十四年至雍正六年 曹頫
雍正六年以后隋赫德
又苏州织造的职官如下表:
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 曹寅
康熙三十二年至六十一年 李煦
这两表的重要性,我们可以分开来说:
(1)曹玺,字完璧,是曹寅的父亲。颉刚引《上元江宁两县志》道:“织局繁剧,玺至,积弊一清。陛见,陈江南吏治极详,赐蟒服,加一品,御书‘敬慎’扁额。卒于位。子寅。”
(2)因此可知曹寅当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时,做苏州织造;三十一年至三十二年,他兼任江宁织造;三十二年以后,他专任江宁织造二十年。
(3)康熙帝六次南巡的时代,可与上两表参看:
康熙二十三年一次南巡 曹玺为苏州织造
康熙二十八年二次南巡
康熙三十八年三次南巡 曹寅为江宁织造
康熙四十二年四次南巡 同上
康熙四十四年五次南巡 同上
康熙四十六年六次南巡 同上
(4)颉刚又考得“康熙南巡,除第一次到南京驻跸将军署外,余五次均把织造署当行宫”。这五次之中,曹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又《振绮堂丛书》内有《圣驾五幸江南恭录》一卷,记康熙四十四年的第五次南巡,写曹寅既在南京接驾,又以巡盐御史的资格赶到扬州接驾;又记曹寅进贡的礼物及康熙帝回銮时赏他通政使司通政使的事,甚详细,可以参看。
(5)曹颙与曹頫都是曹寅的儿子。曹寅的《楝亭诗钞》别集有郭振基序,内说“侍公函丈有年,今公子继任织部,又辱世讲”。是曹颙之为曹寅儿子,已无可疑。曹頫大概是曹颙的兄弟(说详下)。
又《四库全书提要》谱录类食谱之属存目里有一条说:
《居常饮馔录》一卷(编修程晋芳家藏本)。
国朝曹寅撰。寅字子清,号楝亭,镶蓝旗汉军。康熙中。巡视两淮盐政,加通政司衔。是编以前代所传饮膳之法汇成一编:一曰,宋王灼《糖霜谱》;二三曰,宋东溪遁叟《粥品》及《粉面品》;四曰,元倪瓒《泉史》;五曰,元海滨逸叟《制脯鲊法》;六曰,明王叔承《釀录》;七曰,明释智舷《茗笺》;八九曰,明灌畦老叟《蔬香谱》及《制蔬品法》。中间《糖霜谱》,寅已刻入所辑《楝亭十种》;其他亦颇散见于《说郛》诸书云。
又《提要别集》类存目里有一条:
《楝亭诗钞》五卷,附《词钞》一卷(江苏巡抚采进本)。
国朝曹寅撰。寅有《居常饮馔录》,已著录。其诗一刻于扬州。计盈千首;再刻于仪征,则寅自汰其旧刻,而吴尚中开雕于东园者。此本即仪征刻也。其诗出入于白居易、苏轼之间。
《提要》说曹家是镶蓝旗人,这是错的。《八旗氏族通谱》有曹锡远一系,说他家是正白旗人,当据以改正。但我们因《四库提要》提起曹寅的诗集,故后来居然寻着他的全集,计《楝亭诗钞》八卷,《文钞》一卷,《词钞》一卷。《诗别集》四卷,《词别集》一卷(天津公园图书馆藏)。从他的集子里,我们得知他生于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九月七日,他死时大概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的下半年,那时他五十五岁。他的诗颇有好的,在八旗的诗人之中,他自然要算一个大家了。(他的诗在铁保辑的《八旗人诗钞》——改名《熙朝雅颂集》——里,占一全卷的地位。)当时的文学大家,如朱彝尊、姜宸英等都为《楝亭诗钞》作序。
以上关于曹寅的事实,总结起来,可以得到以下几个结论:
(1)曹寅是八旗的世家,几代都在江南做官。他的父亲曹玺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宁织造;曹寅自己做了四年的苏州织造,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宁织造,同时又兼做了四次的两淮巡盐御史。他死后,他的儿子曹颙接着做了三年的江宁织造,他的儿子曹頫接下去做了十三年的江宁织造。他家祖孙三代四个人总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宁织造。这个织造真成了他家的“世职”了。
(2)当康熙帝南巡时,他家曾办过四次以上接驾的差。
(3)曹寅会写字,会作诗词,有诗词集行世;他在扬州曾管领《全唐诗》的刻印,扬州的诗局归他管理甚久;他自己又刻有二十几种精刻的书。(除上举各书外,尚有《周易本义》《施愚山集》等;朱彝尊的《曝书亭集》也是曹寅捐资倡刻的。刻未完而死。)他家中藏书极多,精本有三千二百八十七种之多(见他的《楝亭书目》,京师图书馆有抄本)。可见他的家庭富有文学美术的环境。
(4)他生于顺治十五年,死于康熙五十一年(1658—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