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民族与艺术意欲(1)

“艺术意欲”(Kunstwollen)这句话,在近时,成为美术史论上的流行语了。首先将一定的意义,给与这Kunstwollen而用之于历史学上的特殊的概念者,大抵是维纳系统的美术史家们。但是,在这一派学者们所给了概念的内容上,却并无什么一致和统一。单是简单地用了“艺术意欲”这句话所标示的意义内容,即各各不同。既有以此指示据文化史而划分的一时代的创造形式的人,也有用为一民族所固有的表现样式的意义的学者。维纳系统的学者们所崇仰为他们的祖师的理克勒(Alois Riegl),在那可尊敬的研究《后期罗马的美术工艺》(spätrömische Kunst–Industrie)上,为说明一般美术史上的当时固有的历史底使命计,曾用了艺术意欲这一个概念,来阐明后期罗马时代所特有的造形底形式观。又,现代的流行儿渥令该尔(Wilhelm Worringer),则在他的主著《戈谛克形式论》(Formproblem der Gotik)中,将上面的话,用作“与造形上的创造相关的各民族的特异性”一类的意思。还有,尤其喜欢理论的游戏的若干美学者们,则将原是美术史上的概念的这句话,和哲学上的议论相联结,造成了对于历史上的事实的考察,毫无用处的空虚的概念。载在迪梭亚尔的美学杂志上的巴诺夫斯奇(Panofsky)的《艺术意欲的概念》(Der Begriff des Kunstwollens)便是一个适例。但是,总而言之,倘说,在脱离了美学者所玩弄的“为议论的议论”,将这一句话看作美术史上的特殊的概念,而推崇“艺术意欲”,作为历史底考察的主要标准的人们,那共通的信念,根据是在竭力要从公平的立脚点,来、懂、得古来的艺术底作品这一种努力上,是可以的。他们的设计,是在根本底地脱出历来的艺术史家们所容易陷入的缺点——即用了“永远地妥当”的唯一的尺度,来一律地测定,估计历史的艺术这一种独断——这一节。倘要懂得“时代之所产”的艺术,原是无论如何,有用了产生这艺术的时代所通用的尺度来测定的必要的。进了产出这样的艺术底作品的民族和时代之中,看起来,这才如实地懂得那特质和意义。要公平地估计一件作品时,倘不站在产出这作品的地盘上,包在催促创造的时代的空气里,是不行的——他们是这样想。在上文所说的理克勒的主著中,对于世人一般所指为“没有生气的时代的产物”,评为“硬化了的作品”的后期罗马时代的美术,也大加辩护,想承认其特殊的意义和价值。想从一个基本底的前提——在艺术史底发展的过程上,是常有着连续底的发达,常行着新的东西的创造的——出发,以发见那加于沉闷的后期罗马时代艺术上的历史底使命。想将在过去的大有光荣的古典美术中所未见,等到后来的盛大的基督教美术,这才开花的紧要的萌芽,从这沉闷的时代的产物里拾取起来。想在大家以为已经枯死了的时代中,看出有生气的生产力。理克勒的炯眼在这里所成就的显赫的结果,其给与于维纳派学徒们的影响,非常之大。而他的后继者之一的渥令该尔,为阐明戈谛克美术的特质起见,又述说了北欧民族固有的历史底使命,极为欧洲大战以后的,尤其是民族底自觉正在觉醒的——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爱国热过于旺盛的——现代德国的社会所欢迎。

从推崇《艺术意欲》的这些历史论思索起来,首先疑及的,是当评量艺术上的价值之际,迄今用惯了的“规准”的权威。是超越了时代精神,超越了民族性的绝对永久的“尺度”的存在。历史学上的这新学说——在外形上——是和物理学上的相对性原理相象的。在物理学上,关于物体运动的绝对底的观测,已经无望,一切测定,都成了以一个一定的观点为本的“相对底”的事了,美术史上的考察也如此,也逐渐疑心到绝对不变的地位和妥当的尺度的存在。于是推崇“艺术意欲”的人们,便排除这样的绝对底尺度的使用,而别求相对底尺度,要将各时代各民族的艺术,就各各用了那时代,那民族的尺度来测定它。对于向来所常用的那样,以希腊美术的尺度来量埃及美术,或从文艺复兴美术的地位来考察中世美术似的“无谋”的尝试,开手加以根本底的批评了。他们首先,来寻求在测定上必要的“相对底尺度”。要知道现所试行考察的美术,在那创造之际的时代和民族的艺术底要求。要懂得那时代,那民族所固有的艺术意欲。

这新的考察法,可以适应到什么地步呢?又,他们所主张的尝试,成功到什么地步了呢?这大概是美术史方法论上极有兴味的问题罢。还有,这对于以德国系美术史论上有正系的代表者之称的威勒夫林(Heinrich Wölfflin)的《视底形式》(Sehform)为本的学说,站在怎样的交涉上呢,倘使加以考察,想来也可以成为历史哲学上的有趣的题目。关于这些历史方法论上,历史哲学上的问题,我虽有拟于不远的时宜,陈述卑见的意向,但现在在这里没有思索这事的余闲,也并无这必要。在此所能下断语者,惟自从这样的学说,惹了一般学界的注意以来,美术史家的眼界更广大,理解力也分明进步了。在先前只以为或一盛世的余光的地方,看出了新的历史底使命。当作仅是颓废期的现象,收拾去了的东西,却作为新样式的发现,而被注目了。不但这些。无论何事,都从极端之处开头的这一种时行的心理,驱遣了批评家,使它便是对于野蛮人的艺术,也尊敬起来。于是黑人的雕刻,则被含着兴味而考察,于东洋的美术,则呈以有如目下的褒辞。希腊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美术,占着研究题目的大部分的时代已经过去,关于戈谛克,巴洛克的著述多起来了。历史家应该竭力是公平的观察者,同时也应该竭力是温暖的同情者,而且更应该竭力是锐利的洞察者——这几句说旧了的言语,现在又渐渐地使美术史界觉醒起来了。

但是,我在这里搬出长的史论上的——在许多的读者,则是极其闷气的——说话来,自然并非因为从此还要继续麻烦的议论。也不是装起了这样的议论的家伙,要给我的不工的叙述,以一个“确当的理由”。无非因为选作本稿的题目的近世欧洲的美术史潮——作为说明的手段——是要求这一种前提的。时代文化的特性和民族底的色彩,无论在那一个时期,在那里的美术,无不显现,自不待言,但在近代欧洲的美术史潮间,则尤其显现于浓厚而鲜明,而又深醰,复杂的姿态上。而且为对于这一期间的美术史潮的全景,画了路线,理解下去起见,也有必须将这宗美术史上的基础现象,加以注意的必要的。

凡文化的诸相,大抵被装着它的称为“社会”这器皿的样式拘束着。形成文化史上的基调的一般社会的形态,则将那时所营的文化底创造物的大体的型模,加以统一。纵有程度上之差,但无论是哲学,是艺术,这却一样的。这些文化的各呼部门——不消说得——固然照着那文化的特异性,各各自律底地,遂行着内面底的展开。但在别一面,也因了外面底的事情,常受着或一程度的支配。而况在美术那样,在一般艺术中,和向外的社会生活关系特深的东西,即尤其如此。在这里,靠着本身的必然性,而内面底地,发现出自己来的力量,是有的。但同时,被统御着一般社会的大势的基调——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更表面底的社会上的权威——所支配着的情形,却较之别的文化为更甚。美术家常常必需促其制作的保护者。而那保护者,则多少总立在和社会上的权威相密接的关系上。不但如此,许多时候,这保护者本身,便是在当时社会上的最高的权威。使斐提亚斯和伊克谛努斯做到派第诺神祠的庄严者,是雅典的政治家贝理克来斯;使密开朗改罗完成息斯丁礼堂的大作者,是英迈的教皇求理阿二世,就象这样,美术底创造之业的背后,是往往埋伏着保护者的。至少,到十九世纪的初头为止,有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