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民族与艺术意欲(2)

但从十九世纪的初头——正确地说,则从发生于一七八九年的法兰西大革命前后的时候起,欧洲文化的型模,突然变化起来了。从历来总括底地支配着一般社会的权力,得了解放的文化的诸部门,都照着本身的必然性,开始自由地来营那创造之业。因为一般文化的展开,是自律底的,美术也就从外界的权威解放出来,得行其自由的发展。正如支配中世的文化者,是基督教会,支配文艺复兴的文化者,是商业都市一样,对于十七世纪的文化,加以指导,催进的支配者,是各国的宫廷。而尤是称为“太阳王”的路易十四世的宫廷。现在且仅以美术史的现象为限,试来一想这样的史上历代的事实。中世纪的美术,在兰斯和夏勒图尔的伽蓝就可见,是偏注于寺院建筑的。养活文艺复兴的美术家们者,就象在斐连垂的美提希氏一样,大抵是商业都市国家的富裕的豪门。十七世纪的美术家,则从环绕着西班牙,法兰西的宫廷的贵族中,寻得他们的保护者。在路易十四世的拘束而特尚仪式的宫廷里,则生出大举的历史画和浓厚的装饰画来。作为从其次的摄政期起,以至路易十五世在位中,所行的极意的放纵的官能生活的产物,则留下了美艳而轻妙的罗珂珂的艺术。大革命是即起于其直后的。绕着布尔蓬王朝的贵族们,算是最后,从外面支配着美术界的权力,骤然消失了。以查柯宾党员,挥其铁腕的大辟特,则封闭了原是宫廷艺术的代表底产物的亚克特美。这一着,乃是最后的一击,断绝了从来的文化的呼吸之音的。

那么,在大革命后的时代,所当从新经营的美术底创造之业,凭什么来指导呢?从他律底的威力,解放了出来的美术家门,以什么为目标而开步呢?当美术底创造,得了自由的展开之际,则新来就指导者的位置的,乃是时代思想。时代思想即成为各作家的艺术底信念,支配了创造之业了。这在统法兰西大革命前后的时期中,首先是古典主义的艺术论。于是罗曼谛克的思想,写实主义,印象主义,便相继而就了指导者的位置。仰绥珊,戈庚,望呵霍,蒙克,呵特赉,玛来斯为开祖的最近的时代思潮,要一句便能够代表的适宜的话,是没有的,但恐怕用“理想主义”这一语,也可以概括了罢。属于这一时代的作家的主导倾向,在一方面,是极端地观念主义底,而同时在他方面,则是极端地形式主义底的。

然而在这里,有难于忽视的一种极重要的特性,现于近世欧洲的美术史潮上。就是——欧洲的几乎全土,同时都参与着这新的经营了。法兰西,德意志,英吉利三国,是原有的,而又来了西班牙,意大利,荷兰那样睡在过去的光荣里的诸邦,还要加些瑞士,瑙威,俄罗斯似的新脚色。于是就生出下面那样兴味很深的现象来——领导全欧文化的时代思想,虽然只有一个,但因了各个国度,而产物的彩色,即有不同。美术底创造的川流,都被种种的地方色,鲜明地染着色彩。时代思想的纬,和民族性的经,织出了美术史潮的华丽的文锦来。时代文化的艺术意欲,和民族固有的艺术意欲,两相交叉。因此,凡欲考察近世的美术史潮者,即使并非维纳派的学徒,而对于以深固的艺术意欲为本据的两种基础现象,却也不能不加以重视了。

但在大体上,形成近世欧洲美术史潮的基调者,是法兰西。从十八世纪以来,一向支配着欧洲美术界的大势的国民,是法兰西人。而这国民所禀赋的民族性底天分,则是纯造形底地来看事物的坚强的力。便是路易十三世时,为走避首都的繁华的活动,而永居罗马的普珊,他的画风虽是浓重的古典主义底色彩,但已以正视事物的写实底的态度,为画家先该努力的第一义务了。逍遥于宾谛阿丘上,向了围绕着他的弟子们所说的艺术的奥义,就是“写实。”域多的画,是绚烂如喜剧的舞台面的,而他的领会了风景的美丽的装饰底效果者,是往卢森堡宫苑中写生之赐。表情丰富的拉图尔的肖像,穆然沉著的夏尔檀的静物,大辟特所喜欢的革命底的罗马战士,安格尔的人体的柔软的肌肤,陀拉克罗亚的强烈的色彩,即都出于正视事物的坚强之力的。卢梭,果尔培,穆纳,顺次使写实主义愈加彻底,更不消说了。便是那成了新的形式主义的祖师的绥珊,也就在凝视着物体的面的时候,开拓了他独特的境地。

委实不错,法兰西的画家们,是不大离开造形的问题的。为解释“美术”这一个纯造形上的问题计,他们常不抛弃造形的地位。纵使时代思潮怎样迫胁地逞着威力,他们也忠实地守着自己的地盘。纵有怎样地富于魅力的思想,也不能诱惑他们,使之忘却了本来的使命。经历了几乎三世纪之久的时期——至少,到二十世纪的初头为止——法兰西的美术界,所以接续掌握着连绵的一系的统治权者,就因为这国民的性向,长于造形底文化之业的缘故。

然则法兰西以外的国民怎样呢?尤其是常将灿烂的勋绩,留在各种文化底创造的历史上的德意志民族,是怎样呢?承法兰西的启蒙运动之后,形成了十八世纪末叶以来思想界的中心底潮流的,是德意志。在艺术的分野,则巴赫以来的音乐史,也几乎就是德意志的音乐史。南方的诸国中,虽然也间或可见划分时代的作家,但和光怪陆离的德意志的音乐界,到底不能比并。——和这相反,在造形底的文化上,事情是全两样的。音乐和美术,也许带着性格上相反的倾向的这两种的艺术,对于涉及创造之业的国民,也站在显然互异的关系上的罢。从北方民族中,也迭出了美术史上的伟人。望蔼克兄弟,调垒尔,望莱因——只要举这几个氏名,大约也就够作十分的说明了。……

远的过去的事且放下。为使问题简单起见,现在且将考察的范围,只限于近代。在这里,也从北方民族里,有时产出足以划分时代的作家。而这些作家,还发挥着南方美术界中所决难遇见的独自性。那里面,且有康斯台不勒似的,做了法兰西风景画界的指导者的人。但是,无论如何,那些作家所有的位置,是各个底。往往被作为欧洲美术界的基调的法兰西所牵引。北欧的美术界所站的地盘,常常是不安定的。一遇时代的潮流的强的力,便每易于摇动。(照样的关系,翻历史也知道。在十六世纪后半的德意志,十七世纪末的荷兰等,南方的影响,是常阻害北方固有的发达的。)

就大概而言,北欧的民族,在造形上的创造,对于时代思潮的力,也易于感到。那性格的强率,并不象法兰西国民一样,在实际上和造形上的“工作”上出现,却动辄以泼剌的思想上和观念上的“意志”照样,留遗下来。这里是所以区分法、德两国民在美术界的一般的得失的机因。北欧民族——特是德意志民族,作为美术家,似乎太是“思想家”了。现在将问题仅限于美术一事的范围而言——则法兰西人在大体上,是好的现实主义者。北欧的人们却反是,时常是不好的理想主义者。为理想家的北欧人,是常常忠实于自己的信念的。然而往往太过于忠实。他们屡次忘却了自己是美术家,容易成为作画的哲学者。崇奉高远的古典主义的凯思典斯,是全没有做过写生的事的。不用模特儿,只在头里面作画。陶醉于罗曼谛克思想的拿撒勒派的人们,则使美术当了宗教的奴婢。吃厌了洛思庚的思想的拉斐罗前派,怪异的诗人画家勃来克,宣讲浓腻的自然神教的勃克林。——还有在一时期间,支配了德意志画界的许多历史哲学者们的队伙”自然,生在法兰西的作家之中,也有许多是时代的牺牲者。有如养在。

“中庸”的空气中的若干俗恶的时行作家,以及将印象派的技巧,做成一个教义,将自己驱入绝地的彩点画家等,是从法兰西精神所直接引导出来的恶果。同时,在北欧的人们里,也有几个将他们特有的观念主义,和造形上的问题巧妙地联结起来的作家。望呵霍的热烈的自然赞美,蒙克的阴郁的人生观不俟言,玛来斯的高超的造形上的理想主义,勖温特的可爱的童话,莱台勒的深刻的历史画,也无非都是只许北欧系统的画家作独具的才能的发露。正如谛卡诺的色彩和拉斐罗的构图,满是意太利风一样,仑勃兰德和调垒尔的宗教底色彩,也无处不是北欧风。北欧的人们自从作了戈谛克的雕刻以来,是禀着他们固有的长处的。但他们的特性,却往往容易现为他们的短处。如近时,在时代思想之力的压迫底的时代,则这样的特性作为短处而出现的时候即更其多。他们的坚强的观念主义,动辄使画家忘却了本来的使命。就只有思想底的内容,总想破掉了造形上的形,膨张出来。但在幸运的时候,则思想和造形也保住适宜的调和,而发现惟北欧人才有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