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墨斯科闹了起来

当母亲叫起华西理来的时候,周围还是昏暗的。她弯了腰俯在睡着的儿子的上面,摇他的肩,一面亢奋得气促,用尖锐的声音叫道:

“快起来罢!在开枪哩!”

华西理吃了惊,起来了,坐在床上。

“说什么?”

“我说,在开枪呀;布尔塞维克在开枪呵……”

母亲身穿温暖的短袄,用灰色的头巾包着头发,站在床前。在那手里,有一只到市场去时,一定带去的空篮子。

“你就象羊儿见了新门似的发呆,没有懂么?凡涅昨晚上没有回家来,不知道可能没事。唉,你,上帝呵!”

母亲的脸上忽然打皱,痉挛着,似乎即刻就要哭了。但是熬着,又尖利地唠叨起来:

“讨厌的人们呀,还叫作革命家哩!赶出了皇帝,这回是自己同志们动手打架,大家敲脑袋了。这样的家伙,统统用鞭子来抽一通才好。今天是面包也没有给。看罢,我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她说着,便提起空篮来塞在儿子的面前。

华西理骤然清楚了。

“原来!”华西理拖长了语音,便即穿起衣服来,将外套披在肩膀上。“你那里去呀,糊涂虫?”母亲愁起来了。“一个是连夜不回来,你又想爬出去了?真是好儿子……你那里去?”

但华西理并不回答,就是那样——也不洗脸,也不掠掠头发,头里模模胡胡,——飘然走到外面去了。

天上锁着烟一般的云,是阴晦的日子,门旁站着靴匠罗皮黎。他是“耶司排司”这诨名的主子,和华西理家并排住着的。邻近人家的旁边,聚着人山,街上是群众挤得黑压压地。

“哪,华西理·那札力支,布尔塞维克起事了呀,——耶司排司在板囗囗么?”脸上浮着微笑,来招呼华西理说,——听哪,不在砰砰

华西理耸着耳朵听。他听得仿佛就在近边射击似的,也在远处隐约地响。

“那是什么呀,放的是枪罢?”他问。

耶司排司点头给他看。

“枪呀,半夜里砰砰囗囗起来的。所以流血成河,积尸如山呵,了不得了,华西理·那札力支。”

长身曲背,唇须的两端快到肩头,穿着过膝的上衣的耶司排司的模样,简直象一个加了两条腿的不等样的吓鸦草人。和他一说话,无论谁——熟人也好,生人也好——一定要发笑:耶司排司是滑稽的人。自己也笑,也使别人笑,但现在却不是发笑的乱子了。

“喂,华西理·那札力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兄弟交锋么?唉,蝇子咬的……”

华西理正在倾听着枪声,没有回答。

射击并无间断,掩在朝雾中的市街,充满了骇人的声音。

劈拍……拍……呼呼……——在望得见的远处的人家后面发响。

“墨斯科阿妈闹起来了!本是蜂儿嗡嗡,野兽嗥叫一般的,现在却动了雷了,简直好象伊里亚[1]在德威尔斯克大街[2]动弹起来似的了。”耶司排司从横街的远处的屋顶上,望着墨斯科的天空,发出低声,用了深沉的调子说,“我们在这里,不要紧,要不然,现在就是夹在交叉火线中间哩。”

在街上,——在桥那里,而不是步道上,——华西理的熟人——隆支·里沙夫跑过了。这人原先是贫农,是铁匠,是坏脾气的粗暴的蠢才。

“你们为什么呆站着的?那边发枪呀。我打下士们去,”他且跑且喊,鸟的翅子似的挥着两手,转过横街角,消失在默默地站着的群众那面了。

“这小子!”耶司排司愤然,絮叨地说:“‘打下士去’……狗嘴……你明白什么缘故么?这时候,连聪明人也胡涂,这小子的前途,可是漆黑哩。”

华西理立刻悟到,连里沙夫那样酗酒的呆子,也去领枪械,可见前几天闹嚷嚷的街头演说,布尔塞维克的宣传一定将反响给了民众了。

“那么,我们也动手罢”,他心里想,不觉挺直了身子,笑着转向铁匠那面,说道:

“哪,库慈玛·华西理支,同去罢!”

“那里去?”耶司排司吃了一惊。

“那边去,和布尔塞维克打仗去,”华西理说,指着市街那边。

靴匠愕然地看着华西理的脸。

“说什么?……同我?……后来再去……连你……还是不去罢。”

“为什么呢?”华西理问道。

“事情重大了呀。打去也是,被打也是,但紧要的是……”耶司排司没有说完,便住了口,顺下眼睛去,用不安的指尖摸着胡须。

“紧要的是什么?”

“紧要的,是真的真理呀……没有人知道。你们的演说我也听过了……谁都说是有真理,其实呢,谁也没有的。真理究竟在那里?我还没有懂得真的真理,那能去打活的人呢?这些处所你可想过了没有?”

靴匠凝视着华西理的眼。

“去打即使是好的……但一不小心,也许会成了反抗真理的哩,对不对?”

“唉,你还在讲古老话。流氓爬出洞来了,何尝是真理呀!抛下你这样的真理罢!”华西理不耐地挥一挥手,赶快离开门边,回到家里去了。

过了五分钟,带着皮手套,衣服整然的他,就从大门跑出,跟着也跑出了他的母亲。

“要回来的呀,一定!回来呀!”她大声叫道。

然而华西理并不回答,也不回头,粗暴地拉开耳门,又关上了。

“去么?”还站在门旁的耶司排司问。

“自然去”,华西理冷冷地回答着,向动物园那边,从横街跑向听到枪声的市街去了。

注释

[1].伊里亚·罗谟美兹,古代史诗中的大勇士。

[2].莫斯科的冲要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