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晦着,艳阳高照的夏天不觉中过去,眼看中秋临近。说水无情却还有情,看来中秋可在自家过。天鹅洲寂静的没有一丝生机,更没有生气。貌似接近了人类原始的边缘。也许习以为常,也许麻木。人不过草草的收拾一下,倒房子的,房子损坏的,尽可能的收拾了下。没有一个人想为重整家园贴一丁点银子,也许根本没有银子贴了。陆仔买了两捆油毡,把泡落的屋面重钉了下,算为修整房子贴了点银子。
人们脸上没有笑容,没有悲切,完全一幅麻木不仁,不象往日欢聚笑谈。少了居家那份和谐,多了份无言的悲哀。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棉梗枯立。想起它们生机嫣然的时光,仿是昨天。每天清晨开门,扑面而来的这田野庄稼无比的清香气息啊。让人感到生命的美好与实在。只是这些恢复已非一二日之事。
据说97年上年天鹅洲已卖给了天发集团,政府不再管理。天发说,他们并未正式接管。由此水退出多天,灾后重建工作并没展开,也无政府过问,更没政府派驻的指挥队或工作组。要是过过河去,任何一个受灾的地方,什么月亮湖,沙滩子移民新村,移民新镇,建得热火朝天。重建家园的口号响脆天空:灾区人民不相信眼泪,一年受灾,一年恢复。先前卖给天发集团的喜悦,变成无用的哀叹。
“唉,要是不卖给天发,就好了。”
“已经卖了,还能怎样?天发不管,政府不管,如果收堤留,也不管就好啦。”
“想的倒美,这些事没人管,收堤留也没人管么?那是收钱,他们不管那还管啥?”
“唉,看样子,我们老百姓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
“不会有罗,几时有电来啊,捉了两头猪崽,吃糠还得到河那边去……”
“也是,要不来电了,用自家的粮食碎些糠多省心。”
“哪个心里不这样想啊……”
人们无不悲观丧气的抱怨,不知道到底该怎办?村干部骑着摩托车,威风十足的打门前经过,不知忙些什么。陆仔沉浸修理打米机,两耳不闻窗外事。面临的处境不容多想,未来一片迷茫。
每当鹿女黯然叹息的时候,他总对她说:“又不靠你一个人啊,天鹅洲的人都一样呢。”
像金木那样出去打工的兄弟姐妹算是摆脱了这种痛苦。表面上是,实际上呢?为什么就不能减轻点痛苦呢?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往事,又何需回首。面向光明吧。可昔日神采飞扬的陆仔,分明也显得迷茫。但他坚信自己的前途总会有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认为这就是失败,这就是结局。”可希望在哪里?
天鹅洲是个美丽富饶的村庄,有娇媚的麋鹿,高贵的美人鱼,一倾千里的湿地。可又能怎样?并未逃脱炸口蓄洪的巴院命运。昔日人们向往的小小台湾岛,如今已是鸡飞蛋打,作鸟兽散。这些珍贵的物产倒成了灾难。天鹅洲的招牌换了一个又一个,天鹅洲人却越来越少。更见不到几个年轻人,人们为了生存被迫一批一批的背井离乡。洪水来临,天鹅洲蓄洪炸口是很简便的一桩事。可陆仔总不相信。用他的话说:“哪会年年如此。”陆仔是个有思想的青年,却不愿面对事实。他脑海无不展现出田地一排排的丰收景象,无不展现出他得意的米机隆隆运转,给他带来滚滚财源。
想到这些,鹿女眼睛发涩。看到陆仔消瘦而仍旧精神饱满的脸膛,心中涌流无限心酸:爱我的人,或我爱的人,为何要受如此的煎熬。
陆仔深爱他的家乡,他的米厂,只要他心中还剩一丝儿幻想,她又怎能打破他的幻想?她会伴随他走过这坎坷的人生路。他的人生注定一个悲剧,根深蒂固,无法更改。她的梦想都将随之埋葬。也许太过夸张了,但有什么说明结局不是这样?泪水无声打湿她的衣裳,少年与童年清纯欢快的场景,一个又一个浮现,与陆仔相亲相爱的气氛,一次又一次围拢,还有与邻居金木小秋相处的岁岁月月……这一切衬托出一个多么祥和平安的农村。那景象到今天已是海市蜃楼。
目击它所遭受的苦难,怎不令人心酸?但无论怎样,他们都要守在这里,如同母亲与婴儿,婴儿与母亲,母亲用瘦弱的身子乳育儿女,儿女为它的富裕而辛勤耕耘,得以允吸于它,以便富庶于它。这般焦灼赤诚,亦这般孤立无助。直到有一天耗尽了自己身上最后一滴水。肥沃的土地不断流失,堆积如山的沙土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老农面对自己呕心沥血的土地,始终不明白。他们巴望的好年景,为什么一年不如一年,他们终日胸向黄土背向天,到头来结果却是这样。
厄尔尼罗现象,拉尼拉现象,对他们来说是神话。他们不懂,即使懂,也无济于事。一年一度洪水来临,便无宁日了。把这切心肌肤的辛酸与痛楚全部埋没起来,像个局外人,像个大彻大悟的人,在耕耘与麻木中,忘却自己曾经的苦难。再或等到哪天过不下去,就背着包裹,凭着一身力气远走他乡。
今天是中秋,鹿女提起笔,眼泪止不住。陆仔出去拉米了,他们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米生意。鹿女心里十分惦念荞儿,荞儿才六岁,独在青苔上小学。心里一定非常想念爸妈。村子的学校不知哪天才可恢复,儿子在青苔可是还好?与儿子分别一个多月了,想知道一点消息都不能。没有电话,没有通路。要么就到小河镇上去打电话,不知陆仔打电话问儿子的消息没有?真是骨肉分散,凄苦万分的日子。仔细琢磨起来,只有大哭一场才畅快。可还必须坚强的过下去,希望还有明天,明天却是多么渺茫。
太阳出的风风火火,好似不近秋的缠绵。家里还是一把散沙。门前零乱冷落,阳光格外刺眼亮黄。家具已作废品烧了,门前晾着的衣服被风吹落,东一件,西一件掉在地上。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家已是一贫如洗。
傍晚时分,天下起了小雨。沉寂的天鹅洲更多了层阴晦。零乱潮湿的地面,使村子更加灰落。可见两个行人,也是面无表情。见此情状,凄清之情油然而升,踱回房间,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
我在高岗等情郎
青青的山林穿云霄
白云片片天苍苍
我站在高岗远处望
那一片绿波海茫茫……
深情凝听这首旷世凄迷的情歌,鹿女的脑海展现出一幕幕古老牧歌童话般的场景。只是那个旷世凄迷的童话,已永远成为过去。
第二天天气好转,鹿女忍不住骑着自行车去了趟青苔。
天鹅洲往青苔去的河心上仍旧人来人往,天鹅洲的柴林仍旧葱郁,那层层起伏的芦苇荡与成片的野杨林,仍旧展示天鹅洲湿地的苍茫美丽。路途一群人……
原来是又一头麋鹿下崽了。小小花色的麋鹿崽,温暖可爱。天鹅洲人听说过它,但真见的不多。这不,像看稀奇似的围着。麋鹿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拿着被子与米浆,像维护生产了的母亲一样维护母麋鹿,用被子将麋鹿崽小心翼翼的包裹着,抱回保护区。这情形似曾相识又并不相似。
麋鹿于天鹅洲人心中遥远而神圣,尽管它们就在不远处的天鹅洲湿地。与他们同住一村庄,同饮一江水,时常还闯进他们的田地偷吃他们的庄稼,闯进他们的厨房偷喝他们的水。但他们之间还是很生疏。我敢断定这些围绕的人,都是第一次看见麋鹿下崽。当然鹿女除外。麋鹿崽一出来就会走路,小羊一般大,走起路来,如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十分可爱。大家伙看了会,就上路了。
到了青苔,见到儿子,鹿女心疼的想哭。儿子对她说:“有次外婆去了姥姥家,舅舅去了学校上课,浩子哥也不在,我没伴玩,一个人好想妈妈,好想家,想着想着就哭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他一个人在窗下,望着天空,数了一夜的星星……
听完儿子的话,鹿女再也忍不住:“儿子,我们回家吧,可家里的学校还没修起,乍办?”母亲听了对鹿女说:“荞儿在这里读的好好的,你来看他干吗,把个孩子看得心上心下的,家里的学校还没开学,怎好回去?不读书了么?”荞儿说:“妈妈,你带我回去,我在家自学,等学校开学了,再去读。外婆,你就放心吧。”鹿女说:“真的吗?你怎么自学呢?”荞儿说:“这里的老师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学,我现在认识了所有拼音,认识拼音就什么字都可认得,什么文章都可看得,不懂的,就你教我好了。”
听听主意实在不错,但鹿女还是与儿子拉了勾勾,才敢带他回家。一路上,荞儿兴高采烈的,不知有多幸福多快乐。
回到家,少不了遭陆仔一顿训,训归训,但儿子回家了,他也很高兴。只是一再交代鹿女与荞儿要兑现承诺,不要耽误学习。荞儿很自觉,都按自己说的做,不懂的就问妈妈,学的非常好。太阳一日日的挂在树梢,一日日的予这人间温暖,鹿女与儿子徜徉在温暖的阳光下,平和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一过就到了九月。
九月的天鹅洲,透着股格外的凄婉与清凉,夹着种被人遗忘敏感而哀怨的痛楚。九月的田地一片萧瑟,大部分被抛荒,人被迫离开家园,出去的人一批接一批。留在家里的老妇人,颤巍巍的走在路上,渗透着无法解脱的悲凉之气。贫苦与灾难使他们本不足以灵活的心思更加麻木。他们干着活,交着粮,维持自己单薄的生活。
当晨曦缭绕时,沉寂的天鹅洲腾起些活气。妇人们聚集在村部大路谈论什么。太阳照在她们的黄脸上,似乎有了些生机。
“嘿,我们干脆到河边去抢。”有人提议。
“好的,我们这就去……”好些人附和。
“等会别怪我没有叫你啊。”阿利对鹿女大声喊,背着个包出去了。
七八个妇人乘着渐散的晨雾,气势汹汹的去了河边。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鹿女心头袭来一阵悲凉。现在唯一令她安慰的是,今年萧瑟纷雪的冬天,是金木的归期。她又开始整理从前的手记。也许这会让人心思飘散,以摆脱经身的困苦。也许人的心情濒临绝望或无法解脱时,那些不成其可能的思想便产生。只要想到今年大雪纷飞的冬天,金木归来,她手中的东西会加快速度。这里有说不清的理由。
“这么用功啊?”陆仔走进房间对她说。
“恩。”
“用你的东西买钱么?”
“那谈得上那一步。”她满腹心事的叹息。
“你会成功的,都是我害了你。”
“谁害谁啊,这不是你的错。”
“唉。”陆仔叹了口气,默默的拥抱她。
有什么比这默默相拥更感人,风风雨雨六七年,这种紧密相拥的真情,胜过一切甜言蜜语。她忘却了一切,藏在陆仔的怀抱里。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一连倒了两年堤,这满腔的热血不沸腾的难受?
“人生有如一根草,不知那节坏,那节好,是吧?”陆仔抚摩她的头发说。
“那么说,好的还在另一节?”她仰起头问。
“是的,乖乖,我们一起不分离,已足够好了,只要不气妥,好日子会有的。这几年也没白干,虽说欠些钱,生意还是不错啊。俗说天无绝人之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吧?”
听陆仔这么讲,鹿女心情开阔了许多。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嫁给他,也许是他的乐观开朗吸引了她。一个乡下小伙子,有这么豁达饱满的胸怀,一定是个有作为的人。他刚毅的外表代表什么,他清瘦沉默的样子说明什么,他不懈努力与拼搏又体现了什么?他的忧郁多情,无不倾诉着一个低层男人的悲剧命运。可无论怎么抗争,改变的机遇微乎其微。
傍晚,阿利抢得衣服,兴高采烈拿给她看。一件兰色的羽绒服和一件白色单衬衣算好。说到抢衣服时村干部狗急跳墙的场面,阿利开怀大笑。好些妇人掉到河里,弄得全身湿透。
“今晚队里还要细分的,你去吗?”阿利问鹿女。
“我不去,几件衣服做啥用?”
“总不是?心头憋得慌,就是一堆牛屎也要扒进家,其实有屁用。”阿利说着默然回家去了。
阿利走后,鹿女点好蜡烛,跟陆仔把灯继续修米机。夜风沾进屋里,吹得蜡烛亮光直摇晃。幽暗闪忽着一股感伤情调。
“把门关了吧,有股风吹得人怪精灵的。”陆仔说,打了个冷颤。
“说得怪怕人的。”鹿女也打了个精灵。
“听老人说,天鹅洲之所以不太平,是因为斗岸浃被干了,安院的乌龟精跑了?”鹿女问陆仔。
“哪有的事,96年的大水就把斗岸浃灌满了,精应该回来了!精虽然回来了,但还需要一些时间安定。”
“那就是一些时间里,我们还不能有安定的生活?”鹿女说。
“我也是说着玩,才不信那些。”陆仔说过放下手中的活,把她拽在怀里。夜好静,静的秋虫聊赖。他们相拥,感受各自心跳,相拥陷入一种极深的默契与记忆。
“这夜深的,乍有人吵架?”鹿女倾耳纳闷。
“不是说今晚分衣服吗?总不为那事吵吧?”陆仔漫不经心的答。
“这村子有很多人么?只怕每个人都尽着嗓子叫喊。”鹿女感叹。
“那有什么,等会还要打破脑壳的……”陆仔话还没说完……
便听见有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打破头了。”
他们忙开门,只见一后生跑得脚下生风。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阿利也开了门。
“我在搂上看了好大一会。只见天鹅村二队的手电筒都朝一个方向跑去,跑的起飞,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一个站在路边等着看热闹的妇人说。
从那后生惊慌程度看来,出的不是好事。未几,一窝手电筒由远而近,夹着长一声我的弟弟,短一声我的亲人。一群人拉着张板车,板车上躺着一条汉子。是二队的队长杨老二,不知为什么喝了农药。哭声渐而远去,浓烈的药味在村上散开。一下子,沉寂的天鹅洲又热闹起来。
“他可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帮忙爽快,做事也爽快。”
“真是傻瓜,大家也没说什么,总不衣服还有的穿啊,分不分又乍样呢,没人怪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