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茉莉花开

晚明写小品文的张岱最爱兰花茶，明清小品文的气息也沾染了茉莉花的清香。在翻印的明清杂剧的线装书夹层里，杂剧中的酒肆街坊，烟雨桥头，杨柳龙船，大染坊，闹市中，张岱的小品文格外清新。苍茫云海，水草植物密布得山谷之中，河道纵横捭阖，南中国的两大水系在此划出界限，一路龙蛇盘旋，云雾弥漫。

沿着古代的地图，自赣水逾大庾岭，进入苍翠葱郁的北江流域，睡眼昏昏的客人终于肯睁开眼睛看着南中国的柔软腹地。南岭千里绵延，崎岖不堪，逶迤腾挪，湿漉漉的水声之中，梅关古道人声鼎沸，聒噪的南中国昏睡的官宦与行舟的船家在朱绿色的山脉中陷入迷途。象征古代筋脉的水系龙盘虎踞。青色的山脊，龙凤纹的侠客行头，逆水行舟的鱼翁，乘风破浪的少年郎，采撷红豆的药师，身影沉浸在古色醇厚的山水世界。

南国水系星罗棋布，河道与山脉，城池与驿道盘盘缠缠，柔软得春风和云雾中迷途得雁阵，构成了黑白分明得谜局。夜雨从南岭之北降临，苍老的山脉，分蘖的驿路，隐没的支流，混杂的笔墨让我迷失在星辰与地图构筑的迷局里。古人落墨提笔，一片烟云，棋局充满迷途，陷阱，欺诈，线条和用墨充满玄机，而沉浸在命理与迷悟中得知识分子只知道岭南茉莉之美，而不懂得其性情。汉代的南越，茉莉花漫山遍野，女子以彩线穿心，以为首饰，明末清初岭南人家家种茉莉花，飘香十里，令人长醉，以孔雀羽毛扭为绒缕，绣制服饰，金翠夺目，用马尾缠绒，作为勒线，绣制轮廓，彩绣锦衣。隋唐晚期的南传佛经用茉莉花，莲花，兰花枝做书签，书里的世界就是溢满笔墨之香的一片净土。佛经从西南的深山涉水带到中土，风吹雨打，行人一身尘土，经过艰辛的长旅终于能看到五台山的绿草红袖，雨水和树叶夹杂在行囊中，脚夫穿山岭，越竹林，过急流，云朵从头顶飞过，小鸟在斗笠上唱歌。京城十里，译场和藏经阁里溢满清远之气，茉莉花的幽香浸渍着每一页讲义，经文，字符。

晚明的小品文一时大盛，山水鸟兽无不带着一种淡淡的温情，飘逸的笔法，潇洒的气质，读书人春风满面，诗词章赋到这里才有了浓浓的乡情，人情味。金陵城的秦淮河上，士子们斗酒仗歌，噜噜的水声，交错的杯觥，有一种沉醉不复醒来的悠闲。粗糙的线装书，堆满船舱，那种气息就像扬州城大红门出产的墨水一样有那种醉人的清香。这种清香远比绍兴的女儿红，古老北京城的大碗茶特别，它就像那乌篷船下青青的流水一样，淡淡的飘着，中国古代读书人的乡愁与寂寥到了这个月色迷蒙的晚上才有了更深的诗意。

深夜的时候读书，照例是线装书，翻字帖，临碑刻，渐渐觉得灯花下古人的文字都是有着生命的精灵。比如一只穿越后窗竹林雪地的白狐，一只在森林里的老树下居住的小松鼠，红色的珠玉，墨绿色的书脊，影印的小人书，它们在我的墨笔和纸砚中间出没。小鱼会藏在线装书深处的池塘里，春风满卷，墨香淋漓，我敲着灯花，洗去笔头的尘土。

古籍中，茉莉花有两个名字，一是来自波斯语的耶悉茗，一是译自梵语的茉莉。明《饮馔服食笺》记载：“茉莉花嫩叶采摘洗净，同豆腐熬食，绝品”。茉莉花，其香如兰，其色如雪，它是南岭驿道上形色匆匆的读书人最爱怜的花。在中国明清的戏曲杂剧中你找不到它的影子。读线装书，辨识古字，嚼着烘青豆加胡萝卜丝的读书人，寒夜的时候，拿起一卷线装书，迷途的心思就从新回到了正途。迷途的汉字以及清瘦的笔法，便有了清脆的低吟，碰撞着酸腐的词句，手掌摩挲在永和九年的雪，笔墨荡漾的确是庆历年间的宣纸，芬芳的美酒和满案的公文，明清才子佳人小说刻本，畅快淋漓的清曲，热闹纷繁的哩曲，乱花渐欲迷人眼。

茉莉花的清香沉淀在古人的衣襟和书案，它是一种象征和质地。清朝乾隆年间出版的戏曲剧本集，水墨色的小册子，纸草有着南方水乡那种茉莉花的芬芳。翻开古人的书页，有细腻纤柔的水痕，有着无数的手印，摩挲得粗糙的书脊，写的是方正汉字小楷。从江南书局刻印的线装书纸张是暗褐色的，也有青色的。那种青色是清澈的，像是流水，古人的文字笔墨写在青色的纸张上面，山水碑帖一笔一划，细腻婉转。每当翻开古代的书卷，那种奔流得气韵就铺面而来。天地如棋盘，迷津处处在。古代南国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儋耳、珠崖之地，是茉莉花的世界。天真烂漫得生命，从古老的世界一直存活到现在。

南岭与武夷山脉交错之处，是迷途之地。所谓知识分子得眼界，隐逸山谷草庐得古人胸襟得分水岭，就借着大陆轮廓得曲线分离开来。岭南之美，峰峦苍翠，流水淙淙，长久以来，这种水土养育的茉莉花有着一种怪异，诡谲得芬芳，它有一种隐晦得暴烈，曲折的脾性，绵长的芬芳。书卷气的腐儒不能理解这种迷悟，只知道一味写着之乎者也。罗浮山脉，自连平向罗定延伸，山山水水，整齐的雁阵，野史记载的精灵，在雪地，山丘中出没。从印度和西方传来的茉莉花，在这里与南中国的神秘水土和习俗结合起来。古代世界那种淡拙质朴的笔法无法勾勒出它的。晚明写小品文喝闲茶的士子，最喜欢茉莉花茶，清幽而古拙的气息，正是符合古人的心性。茉莉花做的书签，清雅，淡然，茉莉花叶色翠绿、花朵洁白玉润、香气清婉柔淑，一碗茉莉花茶，宛如醍醐甘露，正是沉浸在病苦之中的寒窗读书人一剂良药清醒心神。

从武夷山古寺的山坡上遥望禅院里的茉莉花，像是雪花一样轻轻的铺在沙地上，花瓣慢慢的舒缓开来。白色的茉莉花，藏在深山的古寺里，藏在线装书古代的典故，逸史，志怪小说的世界里。雨后七彩的霞光照射在茉莉花瓣上，雨滴滑落在泥沙里。禅院的中央是一排整齐的茉莉花，环绕着明净的水池，水中的倒影和茉莉花洁白的色泽仿佛是一张镜子的两面。镜子里照例是要藏着修行千年的白狐，或者下山寻找榛子吃的小松鼠，念完莲花经的小和尚会吓得丢掉线装书。水面一晃，那精灵就倏的一下不见了。

古代得星空下，洗笔磨墨的寒士，采撷百草的药师，翻滚纵浪得渔夫，逆水强渡，一只笔，一只绿色清秀得竹蒿，一袭青衣，一身流云芳草的气息。书卷气，放荡山野得逸气，粗糙不拘小节得侠客之气，沉醉不愿复醒的豪放心怀，渗透朱色唐草纹的古卷，正楷行草，沉吟低眉，转眼间山水朦胧，酒醒之处，杏花明媚，歌谣清幽。山水迷离，蒲桃、宛柰、齐柿、燕栗、峘阳黄梨、巫山朱橘、南中茶子、西极石蜜，咸淡辛辣，无味不分。

读古人的碑帖，字里行间有青草的味道，看一看凌乱的地图，品一口岭南得茉莉花茶，或是豪侠，或是草莽，或是农夫，或是隐士，或是腐儒。栖身在灯火迷漫，烛火暗淡的藏经阁，古书楼，红烛花萼，明珠珍馐，写出来得文字却只是卑躬屈膝，酸腐无知。古中国的地图上，中原迷茫，南国冷清，冷眼看世的读书人的目光在曲折漫长得海岸线，大陆的轮廓，岛屿的轴心之外，岭南葱郁的林木，看到的是迷途知返得雁阵。古代的水道，山脊，盆地和星相罗盘对应着天干地支，南岭走廊，古人一只朱笔，勾画出全貌，飞鸟从山麓之上盘亘而下，彩绘的书卷，寂静的禅院，还有赤色锦囊里得红豆，散发出南国暗夜得幽香。

南国水墨之芬芳，茉莉花的清香，水泽陆地相勾连为一体，千里长卷，古代的大庾岭梅关古道东西绵延，赣水纵横交错，南国柔软的质地开始裸露。轻舟越过北江分水岭，黑白色的南中国进入视野，洁白的梅花，青黑色的山脊，水系密如蛛网但却泾渭分明。南岭山脉蔓延数千里，地图群山逶迤，潇水、湘水由此溯源，成为古老中国的一种象征。茉莉花的洁白，巍峨壮阔的山脊丘陵，千里连绵起伏的峰岭，婉若游龙得地理走势，浩荡奔腾得山涧流水，让神气昏沉笔墨枯萎得读书人头脑清醒许多。茉莉清香，浸渍着纸笔墨砚，它好像一种忘记了伤感和忧伤的花儿，原野上，山地间，只有它在轻歌曼舞。这个乾隆年间的扬州清曲曲牌名，隐匿在浩如烟海的杂剧脸谱的世界，混迹于街头里巷。这种神秘主义的植物，以它特异的幽香与清凉让人有一种沉醉不复醒的惆怅。

安得一服清凉茶，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