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春天的时候我就决定写写我们那个村庄。一个沉默寡言的村子,灰头土脸的样子。
早春天很冷,人和牲畜都不肯出门,雪盖住了麦地,土墙。那些磨房和河水都不见了,消失了。这些都曾经是我们生死相依的东西。如今我们不再需要它,甚至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时候,它孤独地没留一句话就走了,坍塌了;只剩下岁月的废墟,那些任谁也挪不动的磨盘和光光的河床。我惊讶这种消失的方式,感到猝不及防,有些怅然。我终于明白了,那时因为我们忍不住孤独的缘故。
我喜欢村子里那些很有些野性的狗,我认为至少比城市里的哈巴狗要好。城市里的狗太过于虚伪,反应迟钝,甚至不能叫做狗。至少它们是讲究尊严的。这些我们不会明白,人永远都有不明白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否重要我们也不很清楚。其实,那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也说不清。他们有多少故事我们也并不清楚,我们猜测过,如果收成好一些,雨水大一些,或者有些人不离开这里,我们还有知道的可能。他们把答案带到了城市,另外一个地方,很远的地方。再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了。
这些与我们庄稼的收成无关。我们关心粮食、牲畜、还有雨水的多少。
有时候我发觉,我对这个村子并不了解。我想过,在这无休止的劳动中我发觉了什么?院子里的树长大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得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我永远都走不出的村庄,甚至那个小院子,那土墙。我无法逾越,把它甩在耳后。我只能看日子过去,伸手去捡搁在土墙下的那串钥匙。有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去改变它,我只能顺其自然。这算是一种生活方式,态度。
其实,当那些旧的东西孤独地消失的时候,我就感到了寂寞的袭击。这些感受来自于那些荒芜的土地。我宁愿相信许多年来,不是土地养起了这么多人,土地本身无法支撑这么多,土地也感到痛苦,虚弱;一定还有另一种东西藏在这里。我找过,翻天覆地地找遍了每一个河沟,每一间房子,我问起每一个人的姓氏,这都毫无结果。也许根本这个答案就不在这里?它藏在某个僻静的角落,藏在某个经过我们村的陌生的问路人的脚印里,更或许就在那些发霉的柴垛,牲畜的眼睛里。随着柴禾被人烧掉或自发着了火,随着那些牲畜的眼睛闭上,我心痛地怀疑,那个秘密被带走了。我是否为了在这些选择永久的留下来呢?或许有一天它又回来了。可我还是踩了踩脚,我以为,我等不到它回来了。这样漫长的等待,太孤独也太冒险。人的耐心又往往非常有限,漫长的等待中,人会衰老,时间消磨掉了那些有价值的东西,只留下回忆。这个过程似乎是单调的,重复的,这就是村庄里的生活态度。
看着那些青灰的屋瓦,或习惯躺在土地上让自己晒晒自己阳光,浸渍自己的身体。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并有可能将这种生活继续下去。粮食一茬一茬从地里收回来,连那些狗们都盲目的瞎跑,这是为什么?我陷入了思考,也许稍稍考虑出一点结果的时候,我也该收了几十年的粮食了。胳臂黝黑,面庞发红,这是因为倔强吗?很难说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也许这些事情的秘密和根本的东西不在这里,而在我尚不知道的地方藏着,这需要我用很多时间,消耗掉许多力量去寻找,猜测。
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房子,被雨水打坏以后,人们是面无表情地搬出去的。锅碗瓢盆在一阵惊人的哗啦声中处置妥当。羊们争先恐后离开那毁掉的房子。地上还有几粒麦子,有几件磕碎了的餐具,还有打碎的碗。有一串钥匙丢在泥水里,兴许就是这房子的钥匙。我一脸茫然地倚在柴禾上看他们搬离了这里。我想不到对于他们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毫无感情,他们半晌就搬走了,剩下一堆近乎泥土的废墟。我呆着,这就是改变的过程。我目睹了这些真实的东西的时候无比心痛。
然而我没有逃向城市。因为幸福不一定是聚集在一个地方。直到春天结束,我还是留在这里。这里似乎温暖一些,从容一些。出于某种原因我固执地维护这个村庄的形象,因为我觉得在秘密未解开之前,我只有等待,我呆在河沟里看云彩或烧些野味都行,反正,我必需等。
我相信那些青砖、水缸、陶罐、熬中药用的药壶是与某些人关系甚密的。这些朴素的东西,这些人淳朴耕种的道理、能熟练老道地使唤牲口,能砌一堵漂亮的土墙。我相信他们的手艺与年纪没有纯粹的关系,包括语言、手、脚。他们是高度理解了劳动意义的一群人,我认为就是他们寻到了秘密。这是一群泥水匠、脚夫、播种者,包括擅长泥塑,编织芦苇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一个安静的村子。当你受不了噪声,你可以回到这里来,你的东西依然保存良好,甚至农具也有人替你修好了。你所做的只是诚恳地接受生活,当然,包括幸福,包括痛苦。
我从城市回到了村庄的时候,我在地里发现了或几年前遗忘的剪刀,锈迹斑斑了,但仍可以使用。
也许这就是我们村的规矩。
那么多人聚居在一起世世代代都不离开绝不是一种简单的联系,但我不愿把它想像得过于复杂,过于神秘。我对那些水井、牲畜、种子、农具以及安静的气氛多少有一点了解。我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个村庄的一部分。这种联系可能极强烈也可能是感性的,可能是仇恨也可能是嫉妒,可能是血缘关系也可能是家族的裙带的关系。可它无论是怎样的一种联系,它不会轻易把你排除在外,你也不可能巧妙地被漏掉。你不能不相信,这是事实,也是你爱它、怀疑它最后又相信它的原因。
我知道里离开村子以后,那些粮食很可能被老鼠们糟蹋,它们很可能会咬毁门窗木棂,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在村子的内部穿梭。有可能毁掉整个院子。然而,这个院子永远属于你。就像以前,它的一切荣辱一切兴盛衰败都属于你由你决定。在这种文明中间,这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坚硬得像一粒砂石,硌得你牙床生病,让人突然警醒。
这是可以原谅一切的村庄,这是对我们的宽恕、但这也是一切的村庄都不可以原谅,世代如此。这是苦恼还是失落?究竟是伤害还是不可深究的隐私?你千里遥遥回到这里是为了寻找那些熟悉的目光,还是企图靠着那早消失了的磨坊抽旱烟企图再一次重涉前尘?
这里值得你安居但不会又是你安居的地方。
这是一种力量,许多人为此坚持了很久;
这些东西你一度很熟悉,现在却变得陌生感很强,像是有所担心,有所顾忌。
那些琐碎的事情早就被人忘了,没人记得,可你又提了出来,于是所有人都很吃惊,他们怀疑你是出于一种什么原因记住了这些。或者有人干脆走开,拒绝谈起这些。然而你还不清楚被拒绝的原因。你凭感觉确定了自己的行程,然而已大不如以前准确。
安安静静的生活是我们凡夫俗子村庄里唯一的生存方式吗?这个村子到底藏了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它又封闭了一些什么呢?它冷然却平和地诉说了什么呢?一代又来,一代又去,需要留下的始终没留下,都带着复杂的心情走了。结果,我们还不知道,我们走向秘密的幸福的深渊。也许就是这土地上的秘密,我们本身是隐现村庄的倒影。
这是我们自己的村庄,我们都更加是孤独地寻找它深处的东西,无论我们在城市还是在其他地方。
站在我们曾经用生命爱过的村庄,落日金黄,我们的追思从地平线开始。
四季轮回,太阳照耀我们的村庄、土地、肥沃、土层温暖。
岁月啊,我们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