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罪的城市》

A

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预感,输赢尚未见分晓,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

在城市诞生以前上帝已经对人类绝望。上帝的全部工作就是守卫大地,守卫村落、荒野、果园。

上帝与城市无关,人类自己创造的事物上帝不屑一顾。上帝只是在绝望的时候对人类预言说城市是我们创造的最大奇迹,但是也是最大的阴谋。这等于直接说你们人类有罪,应当受到惩罚,因为人类已经不相信奇迹。在无神的时代人类自作主张创造了城市,城市的建立说明人类也开始对上帝绝望,并且已经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更何况上帝本来就从不存在与城市。

这是上帝的逻辑和游戏规则,没有你喜欢不喜欢的余地。

现在我终于确切知道城市原来是神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预言,上帝在另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预言我们的生活和未来。上帝怜悯我们,给了我们这个奇迹。但是这其实是个骗局。在城市形成的时代上帝没有参与,是人类自己用泥土、爱,而是黄金、白银和钢铁创造的。这看似坚固并且遭到某些人类诅咒的城市其实虚弱不堪,它必须准时依靠居住在村庄里的人们输入大白菜、麦子、肉类。所以我们的信仰似乎更应该回到土地。土地,确切说是生长植物的土地,那是上帝守护的地方。按上帝的逻辑,如果上帝发怒,城市就将断绝能源,毁灭。但是真相并不是这样,上帝无心毁灭这个奇迹。

上帝说你们是无辜的,但是你们应该勇于承担自己的罪过。

上帝说,我没有放弃你们,是你们沉沦得太深,让我绝望。

上帝说,在我不存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你们要有勇气正视自己。你们天生并不是大地的主宰,但也不是别的物种。你们只是大地上一种最富有欲望的高级动物,在欲望的世界里藏匿玄机。当你们充当先锋一路从村庄逃走,你们已经创造了奇迹。你们应该相信自己的力量。

你可以很很轻易地在某些作者的文章里读到他们对城市的斥责,他们告诉你这是沙漠,并且冷漠无比。公共汽车、电脑都是冰冷的,乘客干脆就是病号。他们抨击城市的建设,宣布这里是钢筋水泥毫无温情。但是他们忘记了,他们根本不可能超脱城市。无论他们有多少理由,城市被他们曲解,加以讨伐。而罪愆本身应该归于他们自己。他们不能离开城市,更无权大发厥词,不能逃脱上帝为他们预言过的惩罚。置身于这样的语言环境里,你不能说一切与你无关。你是环境的一部分,你是证人。证词本身是无比脆弱的,我们过于擅长作道德的伪证,我们的语言游戏在神的眼中没有价值,上帝毁灭了人类的童话,上演荒诞的戏剧,你的玩具被毁坏,你被宣判是幸福的,因为你拥有金钱、健康的身体。这是上帝的标准,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分别用了白银和泥土,这是按照神的标准和意旨来塑造人。人有神性,但是总被泛滥的欲望淹没。

我了解人类创造的这个城市,比如它的人口密度、秩序、消耗、妖艳、吸收量。这些都可以用数字和化学元素符号来表示。滴答的时钟和新鲜的上市水果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每个家庭的一个俱全的单位,衔接着都市的黑夜与黎明。人口的密度,高大建筑决定了居民的生活态度。

月光照着我们苍白的的脸,四壁如宣纸一样柔和。透过窗口我们把脑袋探入夜色,看着这个灯火通亮盛妆的城市。熏蔫了的花朵垂下腰肢,黑夜无边的浪潮卷着梦呓、晦暗的歌调围拢在这小小的咖啡屋。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谨慎地穿过广场、菜市场、剧院和家具城。对不同阶层的人来说,米市和基金同样迷人,滚滚的车轮模糊的声音集中在暗夜里与雾水一起卷过来,蹑手蹑脚的穿过城市的心脏,打湿城市内部的东西。例如:花盆,破旧的自行车、齿轮、面食、阳台和铁黑的发动机。我熟悉的东西在四季的雨水风雪干旱炎热中悄悄变色,影院的座位在肃穆的时间内尽职尽责。谋生的手段被透视过质问过怀疑过许多遍,行囊、晚报、单程车票充斥普通人的大脑和神经系统。每一个承担了巨大力度的神经元都有些不堪重负,像超支了体力的工人一样喘气。面包和机器成为麻木的标志,因为吞噬只是简单的吞噬。田鼠在下水道里酣睡,声音顺着人们设计的曲线潜行。这里,离人类高大的粮仓不远。季节的阵痛袭击了这里,人们慌忙躲避,物价,存款,保险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些被我们指责的鼠辈在某个隐秘的暖烘烘的地方沉睡。

上帝应该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包括车祸、工伤、偷盗、遗失、自杀、忏悔、疯狂、挣扎。

也许上帝和人类一样都已经司空见惯,并不惊讶。上帝爱人,但是爱从不给予有罪愆的人,这里孕育了许多奇怪的梦境。妇人们费尽心机从市场上挑回打折的针头线脑。疯子越来越懂得讨到美味的食物以及引起人群的惊呼。在这个地方酣睡是困难的。相反,人醒着感到一种揪心的孤独。许多药房都找不到医治的良方。我们和医师一起狐疑,左顾右盼,浑身发痒,出奇的难受。老中医摆摆手说不是所有的病症都可以用煎、熬、煮、煨解决掉的。它有些像凶猛的电脑病毒,私地里破坏了许多数据。人的神经经受着超常的考验,处于不可停止的运转中。老中医说,这是一种危险的状态。洋房里的少爷和剧院里的经理是病毒的主要侵袭对象。

上帝已经看不下去了,人类为自己找借口,把一切责任推脱给无辜的城市。无形的语言、规则、张力、膨胀、收缩令人吃惊,手足无措。无形的手控制了限制了建筑的个性与风格和人们巨大的物流消费,像魔鬼一样忧郁地击中中年人茫然的面孔,留下愤怒和不满、无奈、反省、嘲笑。这是一个中产阶级的普通一梦。黎明时刻,他置身于一个陌生的语言系统之中。奔驰的赛车谷底嘶叫,西天老气的月亮无奈安静地下沉,消失,落在肩上,唇边。他在幽深的谷底寻找城市里所没有的花朵。

B

我遵守上帝的预言。

在一个规模巨大的城市里我透彻地分析它的秩序、构成、原则。我注视着车辆,蔬菜,剧院,人潮的热浪冲袭过来,或感到像海水冲刷我的皮肤。瞬间,人群深处的声音传来,我驻足在田埂上。这是一个直觉主义的自白与发现。这种发现带着锁链与外壳,钥匙就是人群共鸣的语言。我祈求过神仙保佑我的马匹健康。当我们一同在深谷中发现夺目的欲燃的花朵,我们的目光盈满泪水。

上帝说这些裂断的语言需要重合,这些分量重于盐,食物和许多资本。

我这样祈祷我的梦。冬天的时候,雪花包裹了城市,我们在马路上奔跑,扎进大街殷红的心脏。这个季节里单调的敲打声和街头贩卖嗓音的乐队萎缩了,感觉一古脑冒了出来。人特别亢奋,大雪纷纷掠过人群的阴影。

这就是我们熟悉的黑夜,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耗子,家猫在罅隙里挣扎,撕咬人的伪劣拖鞋。牙床发亮,伤口喷血,野味十足的声音萦绕在失落的语言的周身。这是我在某天突然醒来,聆听到村庄内部的声音。我慌张地爬起来,沉默了很久。我像失去家园的野狼,兀立在荒野秃地,一片黄沙,不闻声气。我嗅着城市湿漉漉的低气,左右徘徊不定。

这是个体的孤立和隔绝的必然结果。

上帝说对人最大的惩罚不是伤害他的肉体,而是把他隔绝、孤立起来。在陌生的语言环境中,没有人听懂我们的声音,没有人向我们伸出救援之手。

你应该知道,上帝对人类已经不很乐观。我们站在街头,蔬菜和煤炭遭受着贩卖。真的就这么回事,冬天很冷,只是骗人的。我们与城市吞食大量的能源只为了一个尴尬的存在。这与城市对人的反应截然不同。城市使人产生机械主义的敏感和程序化的反应。城市夜澜时分机器还在轰鸣,影响人的睡眠质量。即使是安静也带有明显的伪装性,大的矛盾极有可能就在瞬间爆发出来。人需要细腻类型的宁静。心灵开花,神色轻松自然,这种自然的寂静就是时间与心灵的共鸣,是人与自然的难得的默契,和谐,相融。搅拌机,旗袍,混凝土筑成坚固的堡垒;金钱的幽灵无形的巨手牢牢抓住了贫民、流浪歌手和破落的抒情诗人。难以喘过气来,却难以控制鼠疫、狂热病。居民的大脑轰鸣,没有医治的良药。人的秩序无法影响下水道里的老鼠,它们依旧过自己的自由日子。挑战人极限的娱乐设施、极端冒险主义层出不穷;剧院的影子、票房负责人、沉浮的艺术家在城市穿梭。尘世的人们充分利用了风险,高举欲望的旗帜去占领上帝的高地。

这是无罪的城市,上帝预言。这是被人类欺骗的城市。

上帝无言。

当上帝宣布这个世界被放弃的时候,我们还是无动于衷,因为我们也早已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