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十自述

【题解】

这是作者于1902年三十岁时所撰写的一篇回顾三十年来的人生历程的文章。作者从故乡、父辈开篇，自出生至变法失败后东渡日本，其求学经历与思想轨迹，均跃然纸上。三十年间，经历了无数个人生节点，每一个节点，都是求学的一次更新，思想的一次跨越，人生观的一次升华。而拜康有为为师，是其人生的一大节点，其心情是“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平生知有学自兹始”。从此，走上了变法维新之路。变法失败，逃亡日本，无日不心系祖国，创刊办报，“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之一助”。“国家多难，岁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忧国忧民的责任心未曾稍减！三十年的历史跨度，一气呵成，国事不堪，死生师友，动魄惊心。足可为后来者“励志”之借鉴。

“风云入世多，日月掷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此余今年正月二十六日在日本东海道汽车中所作《三十初度口占①》十首之一也。人海奔走，年光蹉跎，所志所事，百未一就，揽镜据鞍②，能无悲惭？擎一既结集其文，复欲为作小传。余谢之曰：“若某之行谊③经历，曾何足有记载之一值。若必不获已者，则人知我，何如我之自知？吾死友谭浏阳④曾作‘三十自述’，吾毋宁效颦⑤焉。”作《三十自述》。

余乡人也。于赤县神州⑥，有当秦汉之交，屹然独立群雄之表数十年，用其地，与其人，称蛮夷大长，留英雄之名誉于历史上之一省。于其省也，有当宋元之交，我黄帝子孙与北狄异种血战不胜，君臣殉国，自沉崖山⑦，留悲愤之记念于历史上之一县。是即余之故乡也。乡名熊子⑧，距崖山七里强，当西江入南海交汇之冲，其江口列岛七，而熊子宅其中央，余实中国极南之一岛民也。先世自宋末由福州徙南雄，明末由南雄徙新会，定居焉。数百年栖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读，不问世事，如桃源中人。顾闻父老口碑所述，吾大王父⑨最富于阴德，力耕所获，一粟一帛，辄以分惠诸族党之无告⑩者。王父讳维清，字镜泉，为郡生员，例选广文[11]，不就。王母氏黎。父名宝瑛，字莲涧，夙教授于乡里。母氏赵。

余生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日，实太平国[12]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生一月而王母黎卒。逮事王父者十九年，王父及见之孙八人，而爱余尤甚。三岁仲弟启勋生，四五岁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书、《诗经》，夜则就睡王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13]，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道之。六岁后，就父读，受《中国略史》、五经卒业。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日治帖括[14]，虽几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辄埋头钻研，顾颇喜词章。王父、父母时授以唐人诗，嗜之过于八股。家贫无书可读，惟有《史记》一、《纲鉴易知录》一，王父、父日以课之，故至今《史记》之文，能成诵八九。父执[15]有爱其慧者，赠以《汉书》一、姚氏《古文辞类纂》一，则大喜，读之卒业焉。父慈而严，督课之外，使之劳作，言语举动稍不谨，辄呵斥不少假惜，常训之曰：“汝自视乃如常儿乎！”至今诵此语不敢忘。十三岁始知有段、王[16]训诂之学，大好之，渐有弃帖括之志。十五岁，母赵恭人见背，以四弟之产难也，余方游学省会，而时无轮舶，奔丧归乡，已不获亲含殓，终天之恨，莫此为甚。时肄业于省会之学海堂，堂为嘉庆间前总督阮元[17]所立，以训诂词章课粤人者也。至是乃决舍帖括以从事于此，不知天地间于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己丑年十七，举于乡，主考为李尚书端棻[18]，王镇江仁堪[19]。年十八计偕入京师，父以其稚也，挈与偕行，李公以其妹许字焉。下第归，道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且见上海制造局译出西书若干种，心好之，以无力不能购也。

其年秋，始交陈通甫[20]。通甫时亦肄业学海堂，以高才生闻。既而通甫相语曰：“吾闻南海康先生[21]上书请变法，不达，新从京师归，吾往谒焉，其学乃为吾与子所未梦及，吾与子今得师矣。”于是乃因通甫修弟子礼事南海先生。时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师子吼[22]，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23]，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24]，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

辛卯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讲学于广东省城长兴里之万木草堂，徇通甫与余之请也。先生为讲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余与诸同学日札记其讲义，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先生又常为语佛学之精奥博大，余夙根浅薄，不能多所受。先生时方著《公理通》、《大同学》等书，每与通甫商榷辨析入微，余辄侍末席，有听受，无问难，盖知其美而不能通其故也。先生著《新学伪经考》，从事校勘；著《孔子改制考》，从事分纂。日课则宋元明《儒学案》、二十四史、《文献通考》等，而草堂颇有藏书，得恣涉猎，学稍进矣。其年始交康幼博[25]。十月，入京师，结婚李氏。明年壬辰，年二十，王父弃养[26]，自是学于草堂者凡三年。

甲午年二十二，客京师，于京国所谓名士者多所往还。六月，日本战事[27]起，惋愤时局，时有所吐露，人微言轻，莫之闻也。顾益读译书，治算学、地理、历史等。明年乙未，和议成，代表广东公车[28]百九十人，上书陈时局。既而南海先生联公车三千人，上书请变法，余亦从其后奔走焉。其年七月，京师强学会开，发起之者，为南海先生，赞之者为郎中陈炽[29]，郎中沈曾植[30]，编修张孝谦[31]，浙江温处道袁世凯[32]等。余被委为会中书记员。不三月，为言官[33]所劾，会封禁。而余居会所数月，会中于译出西书购置颇备，得以余日尽浏览之，而后益斐然有述作之志。其年始交谭复生[34]、杨叔峤[35]、吴季清[36]、铁樵、子发父子。

京师之开强学会也，上海亦踵起。京师会禁，上海会亦废。而黄公度[37]倡议续其余绪，开一报馆，以书见招。三月去京师，至上海，始交公度。七月《时务报》开，余专任撰述之役，报馆生涯自兹始，著《变法通议》、《西学书目表》等书。其冬，公度简出使德国大臣，奏请偕行，会公度使事辍，不果。出使美日秘大臣伍廷芳[38]，复奏派为参赞，力辞之。伍固请，许以来年往，既而终辞，专任报事。丁酉四月，直隶总督王文韶[39]、湖广总督张之洞[40]、大理寺卿盛宣怀[41]，连衔奏保，有旨交铁路大臣差遣，余不之知也。既而以札来，粘奏折上谕焉，以不愿被人差遣辞之。张之洞屡招邀，欲致之幕府，固辞。时谭复生宦隐金陵，间月至上海，相过从，连舆接席。复生著《仁学》，每成一篇，辄相商榷，相与治佛学，复生所以砥砺之者良厚。十月，湖南陈中丞宝箴[42]、江督学标[43]，聘主湖南时务学堂讲席，就之。时公度官湖南按察使，复生亦归湘助乡治，湘中同志称极盛。未几，德国割据胶州湾事起，瓜分之忧，震动全国，而湖南始创南学会，将以为地方自治之基础，余颇有所赞画。而时务学堂于精神教育，亦三致意焉。其年始交刘裴邨[44]、林暾谷[45]、唐绂丞[46]，及时务学堂诸生李虎村[47]、林述唐[48]、田均一[49]、蔡树珊[50]等。

明年戊戌，年二十六，春大病几死，出就医上海，既痊，乃入京师。南海先生方开保国会，余多所赞画奔走。四月，以徐侍郎致靖[51]之荐，总理衙门再荐，被召见，命办大学堂译书局事务。时朝廷锐意变法，百度更新，南海先生深受主知，言听谏行，复生、暾谷、叔峤、斐邨，以京卿参预新政，余亦从诸君子之后，黾勉[52]尽瘁。八月政变，六君子为国流血，南海以英人仗义出险，余遂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去国以来，忽忽四年矣。

戊戌九月至日本，十月与横滨商界诸同志，谋设《清议报》。自此居日本东京者一年，稍能读东文，思想为之一变。己亥七月，复与滨人共设高等大同学校于东京，以为内地留学生预备科之用，即今之清华学校是也。其年美洲商界同志，始有中国维新会之设，由南海先生所鼓舞也。冬间美洲人招往游，应之。以十一月首途，道出夏威夷岛，其地华商二万余人，相执留，因暂住焉，创夏威夷维新会。适以治疫故，航路不通，遂居夏威夷半年，至庚子六月，方欲入美，而义和团变已大起，内地消息，风声鹤唳，一日百变。已而屡得内地函电，促归国，遂回马首而西，比及日本，已闻北京失守之报。七月急归沪，方思有所效，抵沪之翌日，而汉口难作，唐、林、李、蔡、黎、傅诸烈，先后就义，公私皆不获有所救。留沪十日，遂去，适香港。既而渡南洋，谒南海，遂道印度，游澳洲，应彼中维新会之招也。居澳半年，由西而东，环洲历一周而还。辛丑四月，复至日本。

尔来蜇居东国，忽又岁余矣，所志所事百不一就，惟日日为文字之奴隶。空言喋喋，无补时艰，平旦自思，只有惭悚。顾自审我之才力，及我今日之地位，舍此更无术可以尽国民责任于万一。兹事虽小，亦安得已。一年以来，颇竭棉薄[53]，欲草一《中国通史》以助爱国思想之发达，然荏苒日月，至今犹未能成十之二。惟于今春为《新民丛报》，冬间复创刊《新小说》，述其所学所怀抱者，以质于当世达人志士，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54]之一助。呜呼！国家多难，岁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吾友韩孔广诗云：“舌下无英雄，笔底无奇士。”呜呼，笔舌生涯，已催我中年矣！此后所以报国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尝不惊心动魄，抑塞而谁语也。

孔子纪元[55]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壬寅十一月，任公自述。

【注释】

①口占：谓作诗文不起草稿，随口而成。②据鞍：在马背上。③行谊：事迹，行为。④谭浏阳：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清末维新派。戊戌政变时遇害。“戊戌六君子”之一。⑤效颦：指不善模仿、弄巧成拙。⑥赤县神州：中国的别称。⑦自沉崖山：南宋丞相陆秀夫背负少帝赵昺于此处投海。崖山：今广东新会南崖门镇。⑧熊子：熊子山。在广东新会县。⑨大王父：祖父的长兄。⑩无告：有苦无处诉说。[11]广文：指教官。[12]太平国：太平天国。[13]嘉言懿行：美好的品德言行。[14]帖括：指科举应试文章。[15]父执：父亲的友人。[16]段、王：段玉裁、王引之，均为清代文字学家、考据学家。[17]阮元：清朝大臣，经学家。[18]李尚书端棻：清末维新派。百日维新期间，授礼部尚书。戊戌政变后，革职充军新疆。[19]王镇江仁堪：字可庄，号公定，官苏州知府。光绪三年第一名进士，善书画。[20]陈通甫：康有为的大弟子，英年早逝，曾被称为康门的“颜回”。[21]南海康先生：康有为，字广厦，号长素，又号更生。广东南海（今广州）人，近代资产阶级性质的政治改良运动的主要代表人物。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22]师子吼：狮子吼。佛被称为“人中师子”，高僧说法为狮子吼。[23]当头一棒：犹当头棒喝。泛指使人震动和醒悟的猛烈手段。[24]陆王心学：由儒家学者南宋陆九渊与明代王守仁发展出来的心学的简称。[25]康幼博：康广仁，号幼博，清末维新派。康有为幼弟。戊戌政变时遇难，为“戊戌六君子”之一。[26]弃美：父母逝世的婉词。谓父母死亡子女不得奉养。[27]日本战事：指中日甲午战争。[28]公车：因汉代曾用公家车马接送应举的人，后泛指入京应试的举人。[29]陈炽：字次亮，晚号瑶林馆主。清末维新派，历任户部郎中等职。[30]沈曾植：字子培。近代学者。支持维新运动。[31]张孝谦。清末“清流”领袖李鸿藻的亲信。[32]浙江温处道袁世凯：时任浙江省温州、处州道台的袁世凯。[33]言官：主要负责监督与上谏。[34]谭复生：谭嗣同，字复生。[35]杨叔峤：杨锐，字叔峤，“戊戌六君子”之一。[36]吴季清：近代佛学家。[37]黄公度：黄遵宪，字公度。清末爱国诗人，维新派。著有《人境庐诗草》等。[38]伍廷芳：清末民初杰出的外交家、法学家。[39]王文韶：清末大臣。曾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官至政务大臣、武英殿大学士。[40]张之洞：清末大臣。曾任湖广总督，大办洋务，洋务派主要代表人物之一。[41]盛宣怀：清末官员，官办商人，洋务派代表人物，著名的政治家、企业家和慈善家，被誉“中国实业之父”和“中国商父”。[42]陈中丞宝箴：字右铭。清末维新派。曾任湖南巡抚。戊戌政变后，被革职，永不叙用。[43]江督学标：字建霞，光绪十五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博学工诗文。[44]刘裴邨：刘光第，字裴邨。清末维新派著名爱国诗人，“戊戌六君子”之一。[45]林暾谷：林旭，字暾谷。清末维新派人士，“戊戌六君子”之一。[46]唐绂丞：唐才常，字绂丞。湖南浏阳人，与谭嗣同订为生死之交，时称“浏阳双杰”。变法失败后，赴日本，师从康有为，又主张与孙文合作，组织策划起义，被捕牺牲。[47]李虎村：李炳寰，字虎村。湖南慈利人。参与湘省维新事业。维新失败后赴日本游学，回国参与自立军起义，被捕牺牲，其父兄均遭株连。[48]林述唐：林圭：又名锡圭，字述唐，湖地湘阴人，崇拜康有为，变法失败后，赴日本求学，回国后自立军起事，为主要领导人之一。失败后被捕牺牲。[49]田均一：田邦璇，字伯玑，一字均一。湖南慈利人。维新失败后赴日本游学，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被捕牺牲。[50]蔡树珊：蔡钟浩，字树珊，湖南常德人。维新失败后，赴日本游学，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被捕牺牲。[51]徐侍郎致靖：徐致靖，清末维新派。百日维新期间受任为礼部右侍郎。曾保荐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梁启超等。戊戌政变后，被革职监禁。[52]黾勉：努力，勉力。[53]棉薄：微不足道。谦词。[54]遒铎：喻警世。[55]孔子纪元：清朝末年，康有为提出，要在全国兴建孔子庙，宣讲儒学，并推行以孔子诞生年为元年的纪年运动。此设想虽然没有实现，但儒学研究界一直在使用孔子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