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天将至,初绽光芒

安徒生的《雪女王》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的上帝赐给了我们坚果,但没有把它们敲开。”从欧登塞到哥本哈根,近三年时光,风雪与阳光同行,他的天赋一再地被肯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还无法将它善加利用,这对于聪明的安徒生来说只是时间问题。春天将至,安徒生将迎来崭新的一天,前提是要将上帝的坚果一一打开。安徒生需要打开的坚果是亚当·奥伦施拉格、H.C.奥斯特、克努德·林恩·拉贝克和乔纳斯·科林。

1821年1月,乔纳斯·科林被任命为皇家剧院的新院长。安徒生在霍格-古尔德伯格的建议下拜访了新院长,短暂的会面并没有给安徒生机会表现自己,因为这位新院长表现得有点倨傲,这让安徒生略感反感,于是安徒生选择了并不那么直接的方式与他沟通——写信。安徒生在自己16岁生日那天将信件寄出,并附上一首自己写的小诗,信中透露了安徒生满满的决心:重回剧院。聪明的安徒生并没有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他将信件同时寄给了格朗维格和B.S.英吉曼等,信中有意无意地制造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小错误,这些小错误将安徒生重回剧院的迫切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也让他显得纯真简单,读信者或许可以从那首小诗中看到安徒生的才华,从小错误中推测出安徒生并未接受过正规教育,多么难得啊,一个不经雕琢却已然光芒闪耀的新星。

1821年夏,安徒生将自己的作品《森林教堂》——一部曾于1819年发表在《信鸽》杂志上的素体诗喜剧送给住在腓特列城堡的卡玛和克努德·林恩·拉贝克,卡玛和拉贝克从这部并不成熟的作品里看出了安徒生的天分,将他称为“诗人”,如此赞誉对年少的安徒生来说实属难得。安徒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有天赋的,但这种天赋更多的体现于创作而非表演,重回戏剧舞台,只有走写作这条迂回的路,于是,从这个夏天开始,安徒生开始创作并出版他的第一本书《年轻人的努力》。

1822年初,安徒生尝试着匿名将自己创作的剧本投寄给剧院,希望凭借自己的作品敲开剧院大门。他投寄的第一部作品是一部爱国主义悲剧《法恩的维森堡强盗》。此时他的所作所为与霍格-古尔德伯格的建议背道而驰,霍格-古尔德伯格认为安徒生过于倔强和不安分,而安徒生则认为霍格-古尔德伯格忌惮于他的才华,于是两人渐行渐远。安徒生那时已找到新的赞助者,善良的劳拉·汤德-伦德。她同安徒生在欧登塞一起参加过坚信礼,在哥本哈根再次相遇,她欣赏安徒生的才华,不仅为他提供资助,还为他誊写剧本,以便漂漂亮亮地寄到剧院去。

《法恩的维森堡强盗》寄出后未待回复,安徒生就又寄出了新剧本《阿尔夫索尔》。《法恩的维森堡强盗》被剧院拒绝了,安徒生收到了一封回绝信,信中说,《法恩的维森堡强盗》与其说是一个剧本,不如说是语言繁复、结构松散的“大杂烩”,作者显然并未接受过教育,因此无法规范表达。剧院的拒绝之意显而易见,而含蓄的建议却值得深思,安徒生从中咂摸出另一层意思,自己确实是有天赋的,只是缺乏正规的教育。他从《法恩的维森堡强盗》里抽出一个片段,转投给《哈珀》杂志,杂志将他的文章放在头版位置,安徒生相信那些拒绝过他的剧院管理层一定看得到,如果看到,他们一定能够认出这是他们曾经拒绝过的东西,他想让那些管理层明白自己到底拒绝了多么出色的作品,当然,安徒生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向剧院管理层施压,让他们对尚未得到回复的《阿尔夫索尔》做出慎重考虑。另外,安徒生还做出新的决定,加速出版《年轻人的努力》,这既是他重回戏剧之路重要的敲门砖,也是他向剧院管理层的再次挑战。他一人承担起作者、出版商、宣传员、评论家和销售商的角色,表现出的冷静、睿智及毅力令人叹服。安徒生拜访了《每日要闻》的评论家亨里克·普罗夫特,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以及出版书的决定,并向他出示手稿,亨里克·普罗夫特决定出版这本前途未卜的书。因此1822年7月12日,在收到剧院拒绝信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每日要闻》报上刊登了一篇报道,大致内容是一个年轻人将要出版一本书,名字叫《年轻人的努力》,但是他还没有找到印刷商要求的一定数量的订户,也没有钱可以支付出版费用,安徒生的名字虽然没有被提及,但许多哥本哈根人都了解到《年轻人的努力》及那个年轻的作者,这对剧院管理层来说又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敲打,安徒生正试着通过这些努力迫使剧院承认他的才华,并接受《阿尔夫索尔》。

事实上,《阿尔夫索尔》同《法恩的维森堡强盗》一样,被剧院管理层认为是无情节、结构可言的词语堆砌,冰岛语混杂着德语,韵律混乱,没什么特殊之处。事实上,安徒生的创作几乎都是兴之所至便一挥而就的,行文仓促且毫无“规矩”。这就决定了安徒生的创作既有即兴的精彩,也有结构松散的风险。剧院有心拒绝《阿尔夫索尔》,却多少受到安徒生施压的影响,对这个戏剧的狂热分子有点束手无策,在剧院每周一次的理事会上,剧院管理者们对安徒生的剧本进行了讨论,拉贝克力排众议对《阿尔夫索尔》做出客观且准确的评价:“这部戏剧的作者几乎不会任何语法,甚至连拼写都会出错,他的作品好坏掺杂,像个大杂烩,但在他的作品中,还是可以发现他的创作天赋……相信大家同我一样都想看看如此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接受教育之后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因此,剧院管理层做出如下决定:为安徒生提供深造机会,费用由皇家基金会提供。因此,剧院管理人乔纳斯·科林向国王腓特烈六世提出了申请,请求国家提供资助培养人才。科林向国王请求的资助是每年400银币,为期3年。这对正处于经济危机中的丹麦来说,并不是一笔小钱,然而还是被批准了。安徒生满怀感激地欣然接受如此安排,未来几年,他将获得免费的教育及食宿。虽然最终安徒生的剧本仍然没有一个被剧院采用,但至少他获得了肯定,尤其是来自拉贝克的肯定,他的评价让剧院管理层正视了这个充满奇思妙想的少年,给安徒生带来了新的机会。安徒生终于敲开了克努德·林恩·拉贝克和乔纳斯·科林这两颗“上帝的坚果”,春天终于在寒冬之后,如期而至。

安徒生要去上学了,这个年轻人在与剧院管理层的戏剧之战中终于取得阶段性胜利,但还有一件事尚未完成,那就是他计划出版的第一本书——《年轻人的努力》,它虽然多少是安徒生向剧院管理层证明自己实力的手段,但是不会因上学计划而搁浅。皇家基金会提供资助有一个前提就是安徒生要把精力完完全全放在学习上,任何学习之外的活动都是不被允许的。因此,他决定加快速度,在去斯拉格尔斯上学之前将书出版。然而,他的计划不是草草了事而已,从创作到销售,甚至是正式印刷之前的订购他都要一力承担。1822年6月订购开始,到1822年底结束,安徒生要在最后期限之前拿到印刷商要求的50个订户,否则《年轻人的努力》将永远石沉大海。之前,《每日要闻》的报道对安徒生的书起到一定的宣传作用,但十分有限,仅仅是让哥本哈根人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的处女作留有小小的印象罢了,真正给安徒生的订户数带来改变的是订购单上出现的一个有分量的名字——王妃卡罗琳,但这仍然不够,安徒生在8月和9月发出了许多销售信,并在最后一批销售信中加入了自己获得皇家津贴的好消息:“为了学习我倾尽所有,如今我决定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希望大家能够给予支持,购买一本《年轻人的努力》,每本价格只要9马克。如果您答应,那么在您需要时,我会亲自为您朗读我的著作。皇家剧院十分欣赏我的《阿尔夫索尔》,并决定为我支付索罗学院的数年学费。”

最终,这本书于1822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E.M.科恩的维多印刷公司印刷,然而,销量并不理想,除了那50个订户之外,《年轻人的努力》无人问津。1822年10月底,安徒生去斯拉格尔斯文法学校学习时并没有带走书稿和滞销的图书,它们被遗落在印刷商手里,直到安徒生成名,印刷商试图重印,却被安徒生拒绝。那时的安徒生更加成熟和谦虚,对于戏剧也有了新的认识,这本处女作在他看来实在算不得有水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年轻人的努力》确实如之前的《法恩的维森堡强盗》和《阿尔夫索尔》一样是一部好坏掺杂的“大杂烩”,但它毕竟只是安徒生的处女作,成书时,安徒生只有17岁,而且从未受过正规教育。客观地说,安徒生这本书有一些可取之处,比如其丰富的人物构成、幽默的对白,更为重要的是,让安徒生之后扬名立万的现代童话写作风格在其中已经初露端倪,它虽然不成熟,却充分显示了安徒生的创作天分,他的灵感来源于生活,生活变成了写作,写作充实了他的生活。

在这本处女作中,安徒生并没有直接署上自己的真名,而是采用了笔名——威廉·克里斯蒂安·沃尔特。威廉暗指著名的威廉·莎士比亚,克里斯蒂安代表安徒生自己,沃尔特暗指沃尔特·斯科特,虽然安徒生没有明确表明自己使用这个笔名的初衷,但可以看出安徒生的抱负。关于为何将自己与莎士比亚和斯科特相提并论,安徒生曾在自传中写道:“我给自己起了个笔名,乍一看有些虚荣,但我只是想要用我最崇拜、最喜爱的人的名字来命名。”

《年轻人的努力》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用素体诗写成的小传,记录了安徒生的故乡及经历,第二部分是一部关于17世纪菲英岛的传奇故事《帕尔纳托克墓地的幽灵》,第三部分是上文提到的《阿尔夫索尔》。三个部分自成一体,具有不同的风格,这或许源于安徒生不拘一格的创作形式,他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不停地尝试、试探各种体裁之间的区别到底在哪里,或许流派不一,或许风格有别,但这直截了当的拼贴式创作成为其浪漫主义的表达,也是他早期作品的特点之一。

《年轻人的努力》像一次时间旅行,从1814到1822,再从1822回溯到17世纪,最后来到10世纪,从现实到史诗,再到戏剧虚构,安徒生带领读者穿梭在时空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和想象力。

时间旅行的第一站是1814年到1822年的欧登塞和哥本哈根。书的第一部分是序言,写到了故乡欧登塞、难忘的童年及来到哥本哈根的日子,时间跨度从1814年到1822年,短短三页诗记录了他8年的岁月。故事的开始是天真的小安徒生坐在故乡河畔背诗、唱歌,那时他是只有9岁却已然具备诗歌天赋的孩子,结尾是17岁的安徒生只身一人在哥本哈根,经历了贫穷、打击、否定还有小小的收获之后,仍然为梦想而燃烧热血的执着少年。故乡的河承载了他最初的梦想,是他的第一个观众,那里有无忧的回忆,有牵挂的亲人,有越来越远的家,它不止一次出现在安徒生的作品里,成为故事中纯真美好的代名词。这一抹纯真美好正是当初安徒生初到哥本哈根震惊四座,让上层阶级叹为观止的“自然之子”的精髓,故乡带给他童年的记忆,记忆让他保持童真,童真是他想象的翅膀,帮助他远离尘埃、天马行空。

第二站,安徒生带领读者穿越到17世纪的菲英岛,讲述《帕尔纳托克墓地的幽灵》的故事。这是整本书的第二部分,灵感或许源于安徒生幼时听说的各种民俗故事、民间传说,菲英岛成为故事发生的地方,它的风景、传说成为故事的架构。

故事开头有些残忍,甚至是血腥,下毒、自杀、跳楼、诱拐,醉鬼、疯女,刀子、监狱让整个故事充满暴力色彩,却同时引人入胜。尽管这样的开端过于阴暗,但故事整体仍旧是充满正能量的,从小被父母遗弃的孤儿索菲亚经历重重磨难最终获得幸福,在阿萨姆情人山上,她与约翰尼斯海誓山盟,敌人乔丘姆自食恶果,结局是美好的,但并不完美,这或许是因为安徒生当时尚且年幼,经历有限且文笔尚不成熟。但无疑,这部作品已经凸显了安徒生几个明显的创作特征,这些特征贯穿于他的创作始终,成为他不可言喻的情感表达,一个是讽刺。17岁的安徒生还无法将讽刺使用得不着痕迹又恰到好处,但他那幽默的语言以及趣味横生的俗语使用,已经让他的讽刺功力初露锋芒。比如在《帕尔纳托克墓地的幽灵》中,安徒生如此刻画一个自以为是的教堂执事:“他的姿势非常自然,好像与生俱来天生就会,他的袖子就像大白鹅的翅膀忽闪着,当他拍打讲台时,会众好像听到了最后的号声一样寒毛直竖。”另一个是社会冲突。穷人和富人、下层阶级同上层阶级之间有着根本性的对抗,这种对抗在安徒生的作品中并没有露骨的表达,但随处可见,尤其是在他后期作品《看门人的儿子》、《园丁和他的贵族主人》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在《帕尔纳托克墓地的幽灵》中有这样一个片段,高贵的执事夫人不幸陷入沼泽,一位路过的醉汉将她救起,她对他不但毫无感激之情,反而认为他同魔鬼一样恶劣,这一切都源于她根深蒂固的阶级歧视。安徒生对这样的歧视并不陌生,在哥本哈根最初的那几年,他受尽冷眼与嘲笑,因为他的乡下口音、破落打扮以及贫寒出身,虽然在后来,安徒生跻身上层社会后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出身,但表面的浮华与装腔作势改变不了他与生俱来的本能认识,贫寒出身让他在审视上层阶级时变得目光深沉而锐利,他把他们写进故事,挖掘他们隐藏在高贵身份之后的丑恶面,方式含蓄且锋利。安徒生的叛逆因子暗暗滋长,他对上层阶级表面上表现得越贴合,内心就越反叛,他很早就认识到贫富对于人生意味着什么,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他对那些来自底层的善良人充满同情与关爱,他认为相比于那些为富不仁的可怜人,平凡人更懂得生活,更尊重自然,拥有更多的精神财富。

时间旅行的最后一站,安徒生将读者带到一个更遥远的年代——中世纪早期。当时,哈罗德·布鲁图斯正在丹麦宣传基督。国王的女儿阿尔夫索尔被国王千里迢迢送到挪威,向诺恩斯求卜自己的婚姻,途中她遇到两个倾慕者,年轻勇敢的哈罗德和年老的西格德·林。阿尔夫索尔倾心于哈罗德,爱情发生得理所当然,发展时却困难重重,情敌西格德·林的阻挠、小混混斯纳尔的重重诡计让整个故事充满悲剧色彩。最后,爱情衍生战争,所有人死在一艘燃烧的战船上,没有人真正取得胜利。在安徒生的作品中,哈罗德与阿尔夫索尔的爱情无疑是美好的,那时安徒生对情爱尚且懵懂,对性别认识仍然浅薄,因此他所创造的恋人是过于理想化的,阿尔夫索尔意外地具备了男性的魄力,她会高呼:“站起来!跪着成不了英雄!”而哈罗德却被赋予了女性惯有的敏感多疑、喜怒无常。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部戏剧中,阿尔夫索尔的弟弟英奇对悲伤与快乐的解读:悲伤与快乐共存于生命,拥有打不破的关联,我们应当学会忍受。这种观点时常在安徒生的日记中出现,是他对人生的思考,也是他对悲剧的解读。

自传、童话、戏剧,安徒生最具代表性的创作体裁在《年轻人的努力》中已初绽光芒,无疑,他是有才能的,但这本书始终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这或许与他的资助人的干预有关。那时,他正接受皇室基金会的资助准备前往斯拉格尔斯学习,心无旁骛的学习是获得资助的前提,而且,在当时许多人看来,安徒生的头脑过于混乱,这么早出书成名对他的成长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或许有人向文学圈子施压,有意地压制了这本书的影响,但这些并不能阻止安徒生追寻梦想的步伐,他对戏剧的热爱就像一个坠入爱河的年轻男子对爱人的钟爱一样,执着而热烈。

1822年10月26日,安徒生踏上前往斯拉格尔斯的旅途,那个秋天是美丽的,在他人生中是个不大不小却分外重要的分隔符,往前是他对戏剧最初的执着和坎坷的追逐,往后是他尚未可知却可预见的崭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