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集体记忆”而言,整部“美术史”,除了实物就是“图像”:唐宋究竟怎样?文艺复兴究竟怎样?我们只能由那时留下的各种“图画”去认知,千年后的人类认知今天,也无非靠“图像”。摄影与电影诞生后,人类的观看经验更形复杂。贵刊前一期专题是摄影图像,首篇译文引述罗伯特·莫瑞斯的话,说得透辟。他说:
从照片取代你记忆的那一刻起,你的记忆就失效了。当你看到一张照片之前,你还多多少少记得当时的情况。但从你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照片就成了记忆和其他的一切现实,你彻底完了,最终,人们是生活在照片提供的记忆中,而不是在现实中。
这段话指涉图像、观看、现实、记忆,亦可移来看绘画史,因摄影出现以前,绘画同样是人类的“记忆装置”与“认知途径”。如果在绘画与观看的血肉关系、因果关系之外谈论绘画,绘画就只剩下技术,而且是技术的表层——从世界范围看,到了图像的认知与传播功能让位给复制技术后,则手工绘画有待开掘的个性、观念性、实验性等等,便交付精英艺术圈,不再为政治或宗教服务,绘画于是和自己玩,其游戏场因此可能“大”了,社会影响反而小了。社会影响小了,绘画的边缘化,自亦相随而来。
然而“绘画”在西方的边缘化实际上体现为一种“守护”,犹如传统戏剧与文学在当代大众文化中主动边缘而自理,更其“小众化”、“个人化”。我几次引用巴特所言:“文学已经不被保护了,所以现在是走向文学的时候。”——大众文化原本脱胎于所谓“纯艺术”,实验戏剧、非虚构小说及“新绘画”自亦受惠于大众文化的新手法新观念,并发生“反影响”。譬如商业广告影响了普普艺术,普普艺术又反过来影响了商业广告,后来的商业广告再影响新绘画——这是不断互动的历史过程。
总之,绘画的边缘化不是“下岗”、“消亡”,套用时髦词语:绘画是在动态中适应并寻求新的“语境”,而当代视觉艺术的“语境”正是图像文化——此亦不过常识: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从唐宋绘画到元以后的文人画,绘画从来是在变换“语境”,从来不是静态的。当初油画传入,就是带动中国绘画进入新语境的革命性过程,而时势移易,油画总也难免“被革命”吧。
凡今日画画的哥们儿,回避不了“绘画”与“图像”的关系,要么任其纠缠,要么善自调理,然而在我们的实践中,二者既隔阂又错位,更有“单一绘画思维”作梗其间,一谈绘画,要么是笔触、形式之类空话,要么是架上绘画究竟是死是活之类意气之争……这等头绪纷乱的话题,应该大家讲,别弄得我一个人会议桌上玩儿“暴力”。那位美研所老师对我质疑,只字不提图像与绘画关系,个别同志帮我说话,也只字不提图像与绘画关系。
问:几位在绘画届有影响的年轻朋友,是新生代比较活跃的力量。我问他们,你们的绘画语言是来源于生活体验,还是其他什么。有人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承认来源于视觉经验。我紧接着问,是来源于现实的视觉经验还是印刷品?他们坦然承认部分经验是来自印刷品。什么是一手现实,什么是二手经验,这是一个简单而又至关重要的问题。身处信息发达的当代文化场景,我们很多经验都是二手的、间接的。如果走在二手经验里而不自知,就很容易迷失架上绘画的主体和本源。究竟画照片和利用照片的区别是什么?当代中国画家很容易把这个问题混为一谈,新生代的画家们借助照片,有的甚至直接用投影机将照片投射在画布上,公然宣称找到了架上绘画上午新的可能性。
陈:写生也好,用照片也好,两种做法都可能画得一塌糊涂,也可能精彩绝伦——看你是谁,看你会不会“观看”,看你怎样利用“观看经验”。善于观看并放手利用图像者,相对关心“画什么”,不太在乎“绘画性”;“绘画单一思维”则追究“怎么画”,不注重作品的“感受”与“激情”。二十多年来,绘画创作无非在这两种偏向之间倾斜游移。而这一切,归结于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你为什么画画?
国中玩纯绘画或玩图像的好手,其实不少,但未必入我们的眼。本届油画展有位天津于小冬,画面人物众多,驾驭娴熟,很有“生活”,很生动,什么奖也得不了,因为我们的“架上绘画”关心似是而非的“创新”和“形式感”,其实形式感无非是“卡通化”、“图像化”。真玩图像呢,也不入眼。当年政治波普早期作品就很棒,年轻一代如钟飙、章剑,还有不少名姓我记不确,都各有意思。我佩服东北王兴伟,他比纽约马克·坦希更自由,更泼辣,我们私下交谈,他对传统绘画的见解精准,去年忽然给我手机发个短信,说他迷上了董其昌。
我认识好几位在野艺术家,出了学院不再画画,但绘画观相当中肯,思路宽,在文化大框架中看待绘画。
我还是这意思:绘画不可说,你给我三类作品,一是写生,一是部分利用照片,一是直接画照片,我仔仔细细指给你看三者的区别。有道是“空口无凭”,中国绘画界一大绝症是没有美术馆,清谈空谈,“空口无凭”。此刻我的议论也无非是空谈。
问:这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但现在市场上操作得比较好的恰恰是画图像的这批人。他们的成功究竟是绘画艺术的成功,还是个人的成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架上绘画的发展前景?
陈:没有人能“代表”今日绘画的“发展前景”,我也不关心谁“成功”了。重要的是面对什么问题,以及怎样面对问题。
政治波普那批画家很清楚是在制造图像,他们不强调“绘画性”。真要讲究“绘画性”,必得听从“第一自然”,从文艺复兴到印象派,都是写生加想像。前述于小冬的问题还是有照片气。刘小东也有照片气。我说你他妈多好的手眼功夫,尽量写生吧,他说太麻烦啦,可是偶一为之,譬如本次大展那幅浑小子赤膊就是当场写生,效果大不一样,生机勃勃,画意淋漓。我画了十几年照片,对照片气太敏感了,手里捏张照片一笔笔跟着描,想的却是“纯绘画”,结果颜色调子一看就是柯达胶卷冲印效果。真要“纯”,你看弗洛伊德七十岁自画像,色调的关系、量感,全是从真空间真物质反反复复寻找出来,那幅画俨然写生宣言,严守绘画伦理,是个脱光衣服的堂吉诃德。
另一端,则是达达、杜尚、普普、多媒体……不强调“绘画”,强调“视觉”,不管伪经验真经验,凡是眼睛看到的都是经验,都作用于创作意识,因此都可以转化为艺术。用照片没关系,知道就好。沃霍、李希特,存心用照片,一线之隔,一念之差,路就宽了。
但以上都是西方的故事。中国是另一套——说到这里,咱们从“油画研讨会”离题,谈谈美术界普遍的“行政思维”与“学术行政化”。
问:你从油画问题忽然谈到学术行政化,是比较难以理解二者的关系,能否正面阐述你所谓的“学术行政化”?
陈:“单一绘画思维”其实缘自“单一权力结构”。五十多年来,行政地位决定学术地位,行政手段推广文艺,大家习以为常,而今日的行政学术化超过以往任何时期,因为直接关系到生存:得奖、评级、学位、晋升、分房、加薪……非同小可。我写发言稿一再警告自己别扯远了,可是顺着写下去,深感问题不在学术,而在生存。
你能想像塞尚、杜尚、沃霍、李希特当行政领导吗?能想像大批评家德里达、巴特同时是处局级、司部级干部吗?在我们这里,你面对一位艺术家,很可能面对的是一位领导;你被官方展览取弃,直接关系到你怎么在当地混下去。有位中年画家参选本届油画大展,问我该去找谁?谁带去?什么时辰去奏效?什么礼物或措辞比较合适?当然,还有什么画法比较保险或冒险?他说:“丹青啊,我快精神崩溃了!这关系到我的职称,关系到老婆户口,关系到我一辈子啊!”
我怎会不知道。但我还是惊讶:“文革”时,所有画家听命于中央高层,今天,决定画家命运的就是画家,大家既是前后届同学,又是上下级关系,你怎么弄?你听从艺术还是听从领导?按理说,你画得差,应该否决,画得好,应该上,可是谁说了算?
问:时髦的词——市场,“行政文化”还相当有“市场”。
陈:应该说还有“势力”。行政势力不是指强权,而是无所不在的利益结构与游戏规则。在日益严峻的市场化趋势中,艺术家必须共同维持这结构与规则,否则饭碗怎么办?二十五年来学院出炉的一届届艺术学生高达五位数,社会吃得下这么多不事生产的人口吗?
问:你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纯粹的画家,看了文章有两个感受:一是你豁出去了,敢说真话;另外,你也否定了当下“架上绘画阶段性的繁荣”。你觉得中国架上绘画的可能性和前景是怎样的?
陈:请原谅,你这问法就是“行政思维”——“前景”如何,“繁荣”与否,这是行政报告词语。我岂敢“豁出去”?我只是缩回来,吞吞吐吐弄几句“语言写生”,略微勾画我看见的情景。
问:你觉得这局面可以通过学术反思和艺术批评来逐步改变吗?
陈:“饭碗”岂能反思!行政文化就是权力文化,学术活动就是权力仪式。按理说学术面前人人平等,可是蹭会场的青年艺术家没有职衔、级别,贴墙根儿坐着,从头到尾不敢吱声。谁禁止他们说话呢,可他们自动噤声,小小年纪就知道利害,提前世故。
二十多年前,艺术家之间比现在平等多了。我们小知青流窜北京,美院老师拉个板凳一起谈艺术,画摆出来诚心诚意互相提意见。他们名满全国,可是真率质朴。这种教养品格到我这一代普遍失落了。我看,“逐步改变”而终告失落的,恐怕就是这种艺术家之间的率真质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