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低调的乐观

南帆

本名张帆,1957年出生。现供职于福建社会科学院,任研究员。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已经出版学术著作、散文集多种。曾获学术奖项、文学奖项60余种。

我们所置身的文化圈内部,文学批评扮演了一个苦恼的角色。“批评的时代”是另一个文化圈的重大事件,我们周围的批评没有资格分享这种荣誉。谁愿意相信,20世纪中国的文学批评可能成为某种文化里程碑?许多人根本没有听到批评的发言——批评缺席了。批评家仿佛从未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之中。也许,更为严重的情况出现在批评内部:一些批评家似乎丧失了必要的信心,他们对于批评的前景忧心忡忡。批评家的脸上时常浮现出悲观的表情,自嘲成为一种无奈的策略。他们习惯地说,批评已经“失语”,陷入了“危机”——“失语”或者“危机”正在成为两个时髦的反面形容词。

我当然没有能力为文学批评注射强心针。我仅仅想到一个笨拙的主意:我们能否暂时抛开人云亦云的泛泛而谈,具体地描述一下批评的现状?这或许有助于释除我们的焦虑:尽管批评仍然不尽人意,但形势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在目前,批评家并没有理由放弃基本的自信。

第一,我们首先听到的一个怪罪经常是:现在的批评论文晦涩难解。甚至一些老资格的批评家也加入了摇头叹气的行列。不可否认,不少生吞活剥的批评论文很难赢得足够的耐心和尊重。然而,是不是还存在了另一种可能?——交流的中断也可能归咎于读者的贫乏。如果读者对于20世纪以来的一系列重要学派一无所知,那么,一大批生疏的概念术语的确会产生难以负担的重量。很长一段时期,我们对于世界文化的演变不闻不问,阅读的困难部分是这种态度的后遗症。如今,我们还有理由让这样的后遗症成为嘲笑批评的依据吗?学科逻辑不可能让所有的批评论文都像流行歌词一样亲切动人。批评家有义务谦虚地倾听来自学术同行的严格挑剔,但是,他们没有必要在一大片茫然不解的眼光面前自惭形秽,害羞地四处道歉。

第二,在我看来,“危机”形容的是一个学科即将瘫痪:这个学科的概念、范畴开始失效,学科逻辑无法正常地延续,传统的学术视域不可能接纳种种崭新的事实,如此等等。文学批评已经滑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吗?的确,某些批评仍然保留了颐使气指的遗风,种种专横独断的结论经常让人想到了恫吓,老式政治话语残存的威慑力构成了这种批评咄咄逼人的潜台词。相反,另一些批评开始沦为令人反感的广告术,过份的赞誉代替了严肃的分析与阐述;批评家甚至使用一些夸张的言辞为作品指定一个并不恰当的位置。这种批评一部分来自不负责的友情,另一部分是商业气氛的产物。大众传媒一旦分享了作品的销售利润,这种批评可能在某些圈子之内愈演愈烈。然而,我们没有理由将这一切视为批评的全面陷落。一部分批评家的素质问题并不意味着这个学科的瓦解,这就像一部分作家的素质问题也不意味着文学的崩溃一样。事实上,学科的理论框架和固有逻辑恰恰是个人素质的超越,不必将种种局部的溃疡当成一个学科即将解体的表征。我们可以将“危机”看作一种有益的警示之语,但我们不必过份地夸张这种警示以至于吓着了自己。

第三,批评是对于一个时期历史文化的积极参与。批评的意义、功能、方法以及范围只能置于这个时期的历史文化之中给予考察。不可能设想,我们能够在某一个幸运的时刻突然找到了文学批评的完美形式。完美的批评只能参照特定的文化语境,而不是参照拟想之中现成的理念。这就需要持续不断的实践、质询和试验。过多地纠缠于时间序号弊多利少,例如肯定魏晋时期而轻视明、清,或者褒扬20世纪的80年代而鄙薄90年代。事实上,批评的成就更多地体现为批评家多大程度地参与了这个时期的文化对话。我们不必为批评形式的持续演变而不安。这并非进退失据的表象,相反,这毋宁说是对于历史文化的转型表现出清醒的认识。

根据上述三个方面,我宁可对于批评保持低调的乐观。这并不是证明,眼下的批评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宏大设想;低调的乐观意味着,批评的状况的确有所改善,而且,我们还有可能为进一步的改善添砖加瓦。

同期声(1998年第1期):

作家与批评家◎南帆

边缘的阐释——评南帆的文学思想◎余岱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