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虞
不幸的噩耗突然袭击了和振铎相识的许多朋友。像振铎这样的精力充沛,正可以为蓬勃的祖国多做一些事,然而音容犹昨,消息传来却使我们要写悼念他的文章了。
文学研究会的成立,振铎是核心人物之一,而振铎的走上文坛,终身从事文学事业也和文学研究会的成立有很大的关系。因此,就悼念的机会,谈一谈当初怎样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的经过。
但是,时间毕竟是隔得太久了,那是三十七八年前的事了,找不到当年的日记,更找不到当年的文件,凭空回忆,不免有一些困难。下面所述,与其说是谈事实经过,还不如说是悼念当时的一段友谊。
振铎是参加过五四运动的,而我到北京则在五四运动之后。不久,我们也便相识了。到底是怎样开始认识的,到现在已无从记起,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一定是我受他的影响,因为他在当时,是我们一班年轻小伙子中最有生气最有魄力的人。我就有些少年老成的,振铎是爱友若命的;在我,也乐于结识这样一个活泼富有生命力的朋友。当时,我住在北大附近一个春台公寓,一到晚上,振铎常来看我,大家都不喜欢在斗室中闷坐,于是经常徘徊于沙滩一带,边走边谈。一谈就扯得很远,言必称希腊的时候比较多,言必称三代的毛病,在当时似乎要犯得少一些(后来则有时不免就要谈到古典文学了)。有时又拉得太近,尤其在一俯一仰,月光如水,人影在地,当前景色成为谈话资料的时候,有时恬适,有时感慨,甚至有时也吐些狂言,情绪复杂,这就使我记忆犹新,当然,所谈的,也有一部分计划怎样组织文学研究会的事。
振铎在那时,学的并不是文学,但是嗜书成癖,文学书买得特别多,爱好文学早已成为他的天性。由于当时胡适所标榜的“文学革命”,只成为一种白话文运动,只做到了以白话代文言,还没有做到以新文学代旧文学,所以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就是想在这方面更推进一步,成为名符其实的新文学运动。但是对于新文学的方向是模糊的,至于文学为什么阶级服务的问题更是没有考虑到的。在当时,大家所不满意的,就是鸳鸯蝴蝶派的势力还有相当的市场。假使要说我们当时的斗争目标也只仅仅是礼拜六派的文学而已。至于反对学衡派的提倡复古倾向的旧文学,那是后来的事。这是文学研究会虽想完成新文学运动,但由于目标不够明确,以致后来组织庞大,不免于杂的原因。尽管如此,否定礼拜六派的鸳鸯蝴蝶文学,在当时也有它的积极意义,是符合一般青年的要求的,所以文学研究会一经成立就曾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振铎一生嗜书成癖,在青年时就已奠定了爱好文学的基础,而另一方面又爱友若命。当时我和济之、地山、剑三诸人的认识都是由振铎介绍的,后来为要和上海方面取得联系,我又介绍圣陶、雁冰等人和他通信。所以说,文学研究会的组织振铎是核心人物之一。正因如此,所以后来振铎到上海,文学研究会也就跟着移到上海来了,也正因如此,所以文学研究会的组成,是建立在这种友谊上的。在宣言中所举的几项,如联络感情,增进知识,建立著作工作之基础等等,也就说明了目标不大,要求不高,仅仅只是嘤鸣求友之意。
正由于仅仅只是一个同人组织,所以成立是比较早的,但到一九二一年一月才正式宣告成立,则又是为了适合客观形势的需要。那时,社会主义思想有所深入,新文学运动也前进了一步,大家想办个刊物来表现新文学的力量,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恰巧,商务印书馆要雁冰改组《小说月报》,于是就趁这个机会宣告成立,成立以后,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而振铎的思想也逐渐有所提高,提出了血和泪的文学的主张。这种主张,在当时还是有它的进步意义的。等到后来在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主编《民主周刊》,那简直不是以文学家的姿态出现,而成为民主战线上的坚强斗士了。随着时代的进展,振铎的思想也跟着提高,跟着前进。从这点看,文学家真是没有所谓空头的文学家的。
振铎不是一个空头文学家,他完成了一定的历史任务,因此,也就值得悼念。
(原载1958年12月5日《文艺月报》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