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和郑副部长认识大概有四十年了。从开始,我们就在新文学运动的合作中建立了友谊;其后,又在反帝反封建的运动中巩固和加强了友谊。
振铎同志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就是大刀阔斧干起来再说的作风。这在三十年前萎靡不振的环境中确有开风气的作用。有一些刊物和丛书,他都是这种揽到手办起来的。准备不足、虎头蛇尾的毛病,自所难免;然而我们不能不承认在那时候,只要这些有进步意义的事情能够办起来,就有一定的作用。例如,“五卅”运动时,以在商务印书馆供职的文学研究会同人为基础,自己捐钱、卖力气,办起来的一种小刊物(宣传反英、日帝国主义,支持群众运动的旬刊),如果没有振铎的热心奔走和办起来再说的作法就不会那样快地出版,这是他的优点之一。
振铎同志也有迟疑不决的时候,那是当他对于某一形势、某一问题还不了解或看不明白的时候。抗战前两三年,上海文坛上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他有过这样的表现。但是,只要开诚布公告诉他:这是党中央的决定,何以要这样决定,这样决定对国家民族又有什么好处,他就会欣然乐从,鼓起精神,来干委托他干的工作。这在当时是要有点牺牲精神的,因为,万一不济,小则坐牢,大则会丢了性命。虽然他对于那时的形势、党的政策,未必全部彻底明了,可是他还是起劲地干了,因为他信任党。
他本来是铁路学校的学生,搞文学是由于爱好,完全是业余的;后来他搞古典文学、考古学,都是自己摸索钻研的。因此,他不但走了弯路,也受了资产阶级的学术思想的严重影响。说起来,不怕现在二十多岁的可爱可畏的年青人见笑,三十多年前的我们,看到泰纳的学说,就惊为新奇,千方百计要找马列主义的书籍而不可得,——不但没有中文译本,也找不到英文译本,我们几个人都曾为此而挤时间自学俄文和德文;但由于生计所迫,时间即金钱,我们仅有的时间非写作不能养活自己和家庭,因此,自修俄文也罢,德文也罢,都是不能持久;至今依然没有学成,依然只能看英文。在这些点上,——学习的方便与机会之多,学习时有领导等等,我是十分羡慕现在的青年人的。因而我常说:你们(现在的年青人)命定地必须比上一辈高明,如果不高明,那你们就对不起党,不配做这个伟大时代的年青人!
这样说,并不是替振铎辩护,或者为自己解嘲。我只是说明了一个事实,来鼓励今天的年青人,也告诫他们,不要小有成就而自高自大。因为他们至少应当认识到:如果不是共产党领导革命成功,他们那来这样学习的好环境,那里能够得到党组织的直接领导、关心和无微不至的帮助?因此,他们如果有成就,是由于党的领导,党的帮助(从前我们遇到疑难的学术问题,就很难找到解答之人),不是他们个人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也还有个人的作用在内,那就是一个人自己起码应有的虚心,刻苦,学习以及服从领导的决心和毅力!同时,我也打算策励中年或老年的我们这一辈人:受过资产阶级思想或资产阶级治学方法的影响或严重影响,不算什么不光彩,倒是在今天还不肯承认有这样缺点而深闭固拒,不肯挖根,不肯思想改造,这才是最大的不光彩!
振铎在这方面,是很坦白的;他本来准备就自己的旧作(那大都是二十年前的作品)来个深刻的检讨,然而出国的任务使他把这件事稽延了;谁又料到“天夺其年”(请容许我用这句非马列主义的滥调),使他终于不能补过;我想他在九泉之下(再请容许我用这句迷信式的滥调),是不会瞑目的!
(原载1958年11月1日《新文化报》)
编者按:“五卅”时郑振铎等人创办的“宣传反英、日帝国主义,支持群众运动”的是《公理日报》,而不是“旬刊”。(作者可能在记忆中将郑振铎在“五四”时创办的《新社会》旬刊与《公理日报》相混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