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中的秘密(1)

尽管已经有了预感,但看过密函之后,段祺瑞的心头还是生起了一股凉意。

密函是袁世凯的家人送来的,为袁世凯亲笔所写,内容很简略,就是让段祺瑞尽快来京与之见面,并且要求掩人耳目,不可张扬。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就在两年前,身为北洋魁首的袁世凯突然调任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看上去官职是升了,实际却是拿走了他手中最重要的兵权。随之而来,段祺瑞等北洋系将领也都不同程度地坐了冷板凳。

出手打压袁世凯及北洋系的,是以铁良、载沣、良弼为代表的一批满洲贵胄,所谓满人“中兴派”,这些人早就瞧北洋军人不顺眼了。

当年“辛丑条约”签成,两宫移驾回京,段祺瑞奉袁世凯之命,率部在道路两旁立正行礼。醇亲王载沣见了,当场就责问他:“这是你的部队吗?……见了两宫圣驾缘何不下跪?”

段祺瑞认为,不下跪很正常,因为北洋新军是按照德式操典训练的,根据操典规定,军仪就是最高礼节。

载沣闻言很是不悦:“难道大清的新军仅有你一家?”

载沣不但是亲王,还是当朝皇帝光绪的亲弟弟。可是段祺瑞仍然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别的新军如何,属下不清楚,但我这是按操典规则行事。”

“大胆!”载沣顿时被对方的倔强态度给激怒了。

就在众人都在替段祺瑞担心的时候,有人出来给他解了围——坐在轿子里的慈禧太后传下话来:“新练之洋队参用西法,训练有素,堪为栋梁。”

有了这道旨意,载沣才不好再说什么了。

不寒而栗

迎驾风波只是“中兴派”对北洋系发起反击的一个信号。说起来,彼时的北洋系也确实过于惹眼,他们所掌握的北洋新军已渐渐超越旧军,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军事力量。特别是在1905年到1906年,国内曾两次组织秋操(指秋季的军事演习),在这两次规模宏阔的秋操中,新军都引起了国内外舆论的密切注意。

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看完秋操后,在会见清廷大臣时直言不讳:“我看中国之军事,唯有新建陆军;而中国之军事统帅,也唯有袁总督大人(袁世凯)了。”

因秋操而声名鹊起的不仅有袁世凯,还包括段祺瑞。段祺瑞担任秋操中的北军总统官,他所指挥的北军在与南军的对抗中略占优势,之后其知名度和权力便犹如长了翅膀一样地扶摇直升。

面对北洋系势力的急速膨胀,“中兴派”深感威胁,其实掌控中枢的慈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但是觉得不安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为什么要编练新军?当然是因为旧军太不足恃,而指挥训练新军又得依靠袁世凯、段祺瑞这些人。如果像“中兴派”所设想的那样,将北洋系扫地出门,效果可能适得其反。

慈禧不会干这种傻事。作为一个宫廷权力斗争的高手,这个老太婆向以狠鸷多智著称,其心机和魄力绝非一般妇女所能及——试想一下,连曾国藩、李鸿章等中兴名臣,都曾被她放在手掌中拨拉来拨拉去,又何况袁世凯这些后起之辈?

驾驭满汉大臣,慈禧的一贯策略是恩威并用,权不旁落。她一方面利用“中兴派”乃至一些反袁汉臣的意见,用明升暗降的办法,对袁世凯及其部属进行压制和防范;另一方面也对“中兴派”的过激举措进行适当限制,以免把袁世凯逼得太紧太急。

在袁世凯调任军机处之前,陆军部已经收回了北洋六镇中的四镇,但是四镇军官仍出自北洋系,于是铁良和良弼便酝酿对这四镇中的各级军官进行改组。由于触及自己的底线,招致了袁世凯及其北洋将领的剧烈反弹,双方闹得不亦乐乎。

慈禧看到后,立即出面调解,让与袁世凯私下关系不错的庆亲王奕劻掌管陆军部,“中兴派”的改组计划由此搁浅。

虽有慈禧在上面玩平衡木,可是袁世凯、段祺瑞等人仍处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境地。收到袁世凯从京城发来的密函,段祺瑞意识到朝廷可能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并且涉及了袁本人。

当下,他依照密函所嘱,仅带几名随从,化装成商人模样,从保定秘密潜往京城。到了京城之后,发现城内气氛果然反常,只见街道萧条、店门紧闭,往日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袁府门口也变得极为冷清。

袁世凯不在自己府上,接待段祺瑞的是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据袁克定说,光绪皇帝前两天已经驾崩,而且光绪头天驾崩,隔了一天,慈禧居然也死了。

最让段祺瑞苦恼的恐怕还是后面这个:根据慈禧立下的遗旨,载沣之子溥仪将继承皇统,载沣本人则为监国摄政!

慈禧固然也打压袁世凯和北洋,可是她毕竟不会往死里整,到了北洋的对头掌握大权,就什么都难说了。袁克定告诉段祺瑞,光绪驾崩当天晚上,睡梦中的袁世凯便被召到宫中商议立嗣之事,此后一直留在宫中未归。

段祺瑞不寒而栗,他赶紧离开袁府,到租界找了家较为偏僻的饭店住了下来。

手下人被他派出去四处打探消息,但是打探出来的消息,几乎都是对袁世凯不利的。有的说光绪皇帝死得蹊跷,多半是让慈禧太后给毒死的,这也罢了,还有人甚至直接说整个毒杀事件都是由袁世凯一手策划的。理由是戊戌变法时期,袁世凯曾告密出卖皇帝,这老小子害怕光绪会死在慈禧之后并借机对他进行报复,所以才下此毒手。

普通老百姓只知道皇帝驾崩,又怎么会了解如此多的内幕?段祺瑞相信,这一定是袁世凯的政敌在出幺蛾子,为的就是要给诛杀袁世凯制造舆论。

袁世凯似乎已经在劫难逃,但段祺瑞需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这一情况发生,无论从公还是从私——

从公,整个北洋系与袁世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袁世凯若是倒台或者有个三长两短,作为其部属也就基本丧失了立足和进阶的希望,更何况段祺瑞本人与载沣他们还有过节儿。

从私,袁段关系非常密切,袁世凯不仅是段祺瑞的老上司,还是他的伯乐乃至恩公。

密谋

段祺瑞原本经历显赫,称得上是同时代人中的佼佼者。他读过七年私塾,熟知经史,有较好的国学根底,说起“之乎者也”毫不输人。成年后考入每期只招收百人的天津武备学堂,这所学校虽然规模不大,但却是近代中国第一所陆军学堂。后来的研究者发现,“中国二十世纪初期历史上的许多重要人物,都是该校培训出来的”。

武备学堂有一门从德国买来的德造火炮瞄准器坏了,没有人会修理。段祺瑞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刚从学校学到的一些物理、化学和高等数学知识,加上天赋,经过一番研究琢磨,居然把这个瞄准器给修好了。

段祺瑞的武备学堂毕业成绩是“最优等”。一年后,政府决定选派数名武备生赴德留学,他再次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

在德国,段祺瑞先用一年半时间在柏林军校系统学习理论课程,接着又奉派单独进入当时世界上的第一流兵工厂——克虏伯炮厂——深造了半年。

学兼中西,掌握近代战阵之法,尤精于枪炮技术,有如此特长的精英人才,在晚清末年可谓凤毛麟角。可是学成回国后,段祺瑞却被整整闲置了六年之久,所任职务不是军械局委员,就是随营学堂教习,反正是有你不多,没你不少,英雄无用武之地。

受到冷落的不单是段祺瑞一个,绝大多数军校生包括留学归国人员干的也都是此类闲差。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可供他们发挥才干的新式军队,而在以湘淮军为主的旧军里,将领们多行伍出身,这些人取得功名主要靠实战,对于从军事院校毕业的书斋军官,他们既看不起也不肯加以提拔任用。

直到袁世凯在小站编练新军,段祺瑞及其他武备生的命运才终于发生了转折。

新军全面使用西式武器,采用西法编制,进行西法操练。这些正是武备生的长处,武备生由此逐渐成为北洋系的核心。作为武备生中的拔尖人才,段祺瑞在被推荐给袁世凯之后,更是很快得到重用,成为袁氏带兵、练兵的主要助手。

袁世凯既能招揽人才,也能笼络人才,对亲信部属的关照可谓无微不至。比如,段祺瑞第一次赴小站,袁世凯即亲往迎接,礼仪之周到,令人有受宠若惊之感。又比如,段家但凡要办什么大事,只要让袁世凯知道了,他都会额外赠送银票,以壮声势。

某次,段祺瑞在天津一家酒楼宴请其他将领。宴会结束,正准备结账,酒楼老板却说你不必结了,袁大人已经吩咐过,所有花销都记在他一人账上……

袁世凯有一个在山东时义结金兰的故人,不幸早逝,其女张佩蘅由袁世凯接来府上照料。袁世凯的夫人于氏只生袁克定一子,无女,便将张佩蘅收为义女。另外一种说法是,张佩蘅其实是袁世凯的表侄女,从小在袁家长大。不管出身究竟如何,袁氏夫妇视她如同己出是没错的,张佩蘅见到袁氏夫妇也是一口一个爸妈,十分亲热。

后来袁世凯听说段祺瑞的原配夫人病故,就有心做主把张佩蘅许配给段祺瑞。当时武人的社会地位较低,张佩蘅的亲生母亲嫌段祺瑞是武人,女儿又是去当续弦,因此起初对这桩婚姻不太满意。袁世凯给老太太做工作,说段祺瑞是我看中的,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以张佩蘅在袁府如同大小姐一样的身份,段祺瑞迎娶张佩蘅,就等于是做了袁世凯的女婿。从此,袁段二人除了多年的袍泽关系外,无形中又成了亲戚。

伯乐、恩公、亲戚,看在哪一层关系上,段祺瑞都不能对袁世凯见死不救,但是搭救要讲究方法,鲁莽不得。这也是袁世凯专门以密函招他来京,又嘱其不可张扬的用意所在。

段祺瑞决定把冯国璋找来商量。北洋系有“北洋三杰”之说,段祺瑞被称为“虎”,冯国璋则是“豹”。

“冯豹”此时正在陆军部任职。段祺瑞把他叫来租界,二人在饭店里密谋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最后决定策划一起冬季军事操练。

新军操练不是小事,必须报经陆军部批准才能施行。段冯也不是真的要搞什么操练,他们就是要借此放出风去,给朝廷施加压力,同时彰显袁世凯及其北洋系的重要性。

这是一个一旦真相暴露,当事者可能要进大牢乃至掉脑袋的计划,然而事到如今,再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了。当晚,段祺瑞即返回保定,实施这一计划。

天下大势

段祺瑞一回保定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他的亲信幕僚、北洋新军的中高级军官纷纷赶来探视,就在探视过程中,段祺瑞用含蓄的方式向他们传递了信息:假装搞操练,并且要给外界确有其事的印象。

很快,陆军部就得到报告,说北洋军及其陆军学堂即将举行大规模冬操。

不经陆军部批准就擅自举行冬操,无疑是犯上作乱。朝廷闻讯很是吃惊,可是往下追查,各部队又都推说并无此事,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

就在摄政王载沣等人惶恐不安的时候,陆军部又得到了一份更为惊人的报告:保定发生了大规模兵变。

与前面那份查无实据的报告不同,这次是来真格的,而且提供报告的人就是坐镇保定的段祺瑞!

原来就在段祺瑞放风要搞冬操的时候,几个月前刚调到保定的北洋第十六镇第十一协发生了火并事件。事件本身并不大,不过是几个聚赌的士兵发生争执,然后互相打了起来。

这种事情在新旧军中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闻。段祺瑞开始处理时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随后一想,却发现居然是个天赐的好机会。

他立即从“病床”上爬起来,命令手下接通第十一协协统李纯的电话。

“是秀山(李纯的字)吗?我是段祺瑞,你那边发生兵变了!”

“兵变?”李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段大人,不是兵变,是几个士兵因赌博而……”

“是兵变!”段祺瑞打断对方的话,用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你听着,你那里发生了兵变!你当怎么处置?”

“率兵弹压?”李纯终于有所领悟。

“对,立即弹压,声势越大越好!我随后带兵增援。”

就这样,兵营中一件芝麻绿豆般的事件被越炒越大。真实发生的“兵变”自然比捕风捉影的“冬操”更吓人,也让朝廷大为震动。

据说,载沣在摄政当国后就已经草拟了严惩袁世凯的谕旨,最终没有下达,原因固然很多,但段祺瑞策划的这一系列行动不能不说起到了一定作用。

1909年1月,朝廷以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任职任”为由,将其开缺回籍。

袁世凯虽被罢官,但项上人头总算还是保住了。当他乘火车路过保定,见到段祺瑞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芝泉(段祺瑞的字),这次全亏你了!”

随着袁世凯下野,朝廷中以载沣为中心的皇室亲贵一方面抢夺军事大权,另一方面加紧剪除北洋系中的袁氏一党。段祺瑞自然也受到了牵连,更糟糕的是,他制造假冬操,把火并扩大成兵变的事情也被朝廷发现了。载沣本拟严加追究,只是顾忌事态闹得太大会导致不可收拾才作罢。

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段祺瑞的职务被频频调动,直至1910年年底奉命署理江北提督。

段祺瑞原任镇统制,职务相当于现代军制中的师长,为二品官,提督则是从一品。表面上载沣提升了他的官职,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明升暗降的手法——江北提督统辖清江浦的旧军巡防营,仅仅负责地方治安、剿匪等,显见得是朝廷虚与委蛇,要将段“置诸闲散之列”。

在得知自己即将到清江上任时,段祺瑞就已经闷闷不乐了。途中他不顾朝廷的监视和猜忌,专程绕道去看望了在彰德隐居的袁世凯。

袁世凯在彰德也日日夜夜受到监视,所以白天只能领着段祺瑞观鱼、赏花,不敢深谈。只有到了晚上,众人散去,二人才能借下棋的机会聊两句知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