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蛙动惊寒蝉

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一日朱瞻基对胡尚宫多看的两眼,传来传去就变成了有意纳她为嫔的流言,这话传到了胡善祥的耳朵里,不免思虑重重。

按说真纳了胡尚宫,她倒是多了个助力,只是身畔枕边的人喜爱的是其他人倒也罢了,若真是自己的姐姐,如何能够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一会儿恨姐姐背地里不够庄重,引得皇太孙殿下注目,一会儿又怨自己命苦,前门拒狼,后门迎虎……

她先前本是个宽厚平和之人,因为有了身孕,一件事总能想出百般心思来,颇有些小性子。可这事压在心上,偏又不能和人说道,日思夜想,焦虑成疾竟然动了胎气,使得腹中的孩子还不到八个月,就有了早产之兆。

痛苦嘶叫了三日,胡善祥腹里的孩子终究提前落了地,而且不是像之前众人猜测以为的是个女孩,只是可惜那男婴虽然生下来,但还没有哭叫出声,就满脸青紫地夭折了。

太医说是先天不足,在肚里憋了气,又因不足月实在救不回来。

太子妃不知情由,疑心有人妒忌暗中使坏,让胡尚宫和单嬷嬷两人狠狠查了一番,可怎么查都查不出错来,衣食用度,一干滋补之物俱是验了又验才进了梧桐院的屋里,会诊的几个太医都说不是吃食、用物的问题,鸡飞狗跳之后也找不到作俑之人,这才作罢。

最后偶然知道竟然是因为谣言传朱瞻基要纳胡尚宫,引得胡善祥多思多虑,性情乖张,疑心过重造成的婴儿早产,虽然打卖了几个多嘴多舌的丫鬟,却也无力回天。

气得太子妃当着胡尚宫的面就说胡善祥:“对待男人,我先前不是和你说过嘛,夫妻同体,对这些事情你要睁只眼、闭只眼。这男人啊,你别怕他贪恋美色,反正上头有国法礼制压着,下面有家规和我镇着,再有多少嫔妾、丫头通房的,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昙花一现。”太子妃气恼道,“那男人对女人不过图个新鲜,宠过了、玩腻了,自然就抛诸脑后,再怎么翻风浪,也翻不过你去。你倒好,为着这事竟然把个好好的长孙给整没了,枉我平日里还说你最是持重老成……”

见胡善祥嘤嘤哭泣,太子妃心里到底不忍,抚了抚她的鬓发,又温言相劝:“也是这孩子和我们无缘,没有造化到我们府里来,你别哭坏了身子,好好将养调理才是,过个一年半载再怀一个就是,这女人的小月子和大月子是一般道理,断不能大意了,落下病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告诫道,“你先前身体本还不错,这怀了孕以后事事琢磨,反倒弱了下去。这次的事也是个提醒,你就趁着这个时机,好好调养一下。至于你担心的事情,我把话放在这里,断不会让它成真,没影的事情,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劝了胡善祥,太子妃又看着胡尚宫,神色凝重地道:“当着胡尚宫你的面,我也把话说在这里,太孙妃为这事损了个孩子,今后不管如何,瞻儿起什么心思,我也断不会让你们姐妹共侍于他。虽然胡尚宫你并无此意,但这无风不起浪,万一再因为这样的事情生出风波,岂不害得你们姐妹生出嫌隙,白白坏了情分,还不如早早说个明白,免得再生事端。”

胡尚宫心里苦涩难言,她没有想到妹妹竟然因为这件事猜忌生疑,掉了孩子,令自己愧疚难当不说,还让太子妃说出这样的话语。

她强笑道:“太子妃殿下明鉴,奴婢断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奴婢对太孙妃的一片真心,天日可表,早知道太孙妃因这事生疑,我就该早早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不会有这场祸害,叫人无端怀疑,莫名泼了一盆脏水。”说话间,她的语音已经有些哽咽,“今儿个既然已经出了这事,只有亡羊补牢,杜绝今后再有此类事情出现。善围在此立誓明志,今生决不会和皇太孙殿下有半分瓜葛,否则让奴婢不得好死……”

她话没说完,胡善祥就抱着她大哭起来:“姐姐,是我小心眼儿了,你不用立誓,我自是信你。其实就是你嫁与皇太孙殿下,何尝不是一桩美事,妹妹我却因妒生患,带累着孩儿早夭,实在是对不起父王母妃、对不起殿下,也对不起你平日里的照看……”

胡尚宫也哭,话一出口再无收回的可能,可是她不如此说能行吗?先前的盘算全落了空,人争不过命,她只能认输。若是一开始就不起这念头,或许还能保住妹妹怀里的孩子,唯有保住妹妹的位分,自己一家老小才有长久的富贵,相较之下,自己的那点儿心思实在算不了什么。

只是可惜,上哪儿再去找皇太孙那样相貌堂堂又有天家富贵的夫婿?

难不成,真像袁天师所说,自己唯有嫁一个年长许多的夫君才能保得平安性命?想到袁天师灼灼的眼神,胡尚宫的眼泪不住滑下。

她早知袁天师对自己有倾慕之心,甚至利用这点,让他将永乐帝择皇太孙妃的目光投向自己家里,舍弃了一早选定的孙清扬,但是要嫁给他,胡尚宫仍是不情不愿,老夫少妻相伴眠,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有那样的命!

见她姐妹哭成一团,太子妃也忍不住用锦帕按了按湿润的眼角:“好了好了,这事说开了就好。也别惦记着那没福的孩子了,他既然待不住,就不要妄想留在身边,过几天到佛寺,请大师为他多做几场法事超度,这种命里无缘的孩子,留在身边反倒罪孽深重。”

经此一事,胡善祥虽然百般调养,到底损了身子。为了积善行德求福,绵延子嗣,她平日里更是谨言慎行,言行挑不出半分过错,太子妃怜她贤惠,更是着力安抚一番,平日里待她神态更为和蔼。

为了宽胡善祥的心,太子妃还亲自对朱瞻基表示,务必要先生个嫡子,这之前,嫔妾通房都要服避孕汤药,以免再出宁嫔这样的事情。

宁嫔在胡善祥坐满小月子不久时,求见于她。

她穿了件青绡丝披袄,鹅黄色的绡裙,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迎春髻,上面也没有别的饰品,只插了支莲花头的金簪,看上去文雅秀美,清清爽爽,倒把她那双桃花眼的媚气遮了不少,虽然挺着个大肚子,行动间还看不出太过笨重。

胡善祥看着她,想起自己那个没缘无福的孩子,神色不由有些黯然。

宁嫔恭恭敬敬地给胡善祥行了礼,半坐在小丫鬟端来的锦杌上,望着胡善祥笑道:“太孙妃可是在忙清明祭祖的事情?眼见您这些日子刚养了些肉起来,又清减下去,别说婢妾,就是皇太孙殿下看着,也会心疼担忧呢。”

“还好吧!”胡善祥微微笑道,“左右这府中诸事都是有旧例可循的,又有母妃指点,我不过是照着章程行事,也不算太过劳累!”

宁嫔听了恭维道:“太孙妃您是聪慧之人,自然是举一反三,什么事情一看就懂,一点就透,不像婢妾,有心无力,只会做些个伺候人的事情,也没法儿帮您分忧。”

“宁嫔你太过自谦了,如今你身子沉,护好肚里的孩子,就是大功一件,其他的事情不用多想。”

胡善祥搞不清楚宁嫔的来意,以为她是月份渐大,像自己当日一般思虑害怕,所以就挑好听话宽她的心:“如今你这孩子,可是府里的头一个,其他的事情,再没有他来得重要,其他诸事都不要理,衣食用度,缺少什么,尽管使人来和我说,总会给你寻去。丫鬟、婆子们若有不用心的,只管禀了来,打卖出去,万不可伤了孩子。”

“婢妾不是自谦,实在是不及太孙妃多多,所以日常里总想和您亲近,想着能够和你学上一二,也是婢妾的造化。”

宁嫔笑道,“不说其他,光这主持中馈之事,谁能比得上您,且不说体恤公正,单那些个宫中娘娘、公卿夫人的迎来送往,寒暄客套,宴请的菜肴、茶水、戏班子……想想都让人觉得慌乱,您却轻松自如地事事周全,难怪母妃如此倚重于您呢。”

她说的是自己吗?胡善祥有些对不上号,因为从前在家里不得宠,虽然也学了些料理府中诸事,但毕竟不像孙妹妹那般在东宫长大,对各项名目都得心应手,所以平日里主持中馈她是勉为其难。

尤其怀孕的几个月,梧桐院的事务由姐姐胡尚宫帮着打理,昭和殿里的大小事情都交请孙清扬处置,自己几乎没管过什么事情,今儿个早起母妃略略提了提,今年清明祭祖要由她安排府里女眷的相关事宜,宁嫔就一顶顶的高帽送了上来,打的是什么算盘?

胡善祥感觉有些奇怪,宁嫔平日里寡言少语,尽力隐藏自己的存在,生怕引起人注意,害了她肚里的孩儿,今儿个怎么如此能说会道,究竟意欲何为?

还没等她开口相问,宁嫔神色已经转为黯然,微微垂下了头。

“有时想想,端的是造化弄人。”宁嫔的声音低沉下去,“太孙妃这样大福大贵之人,竟然没有保住腹里的孩子,婢妾这卑贱之躯,反倒平平安安。您不知道,当日闻听了消息,婢妾简直恨不能替了您去!”

明明不可能替换,说这些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挽回什么吗?不过是叫人徒叹世事无常,天意难测罢了!

胡善祥实在搞不明白宁嫔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无端地来勾起自己的伤心事。她不欲再兜圈子,端起茶盅来啜了口茶:“宁嫔今儿个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事儿,也没什么事。”宁嫔听出她言语中的苦涩,抬起头来,笑容有些内疚,“婢妾只是因这腹里的孩子一天天大了,时时伸胳膊踢腿的,就想起您当日的情形,这天下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所以就想来看看您这边有什么婢妾能做的没有。不想却勾起了您的伤心事,实在是婢妾的不是。”说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太孙妃,说起来婢妾和您也算是有缘,前后脚怀了身孕,虽然当日的双喜临门没能够成为花开并蒂,但到底是我们的缘分,先前婢妾也没少和您讨教这孕产中的事情,有些话本不当说的,只是冲着这样的情分,您又最是宽厚仁慈,可容婢妾跟您说句肺腑之言?”

她看了看胡善祥左右立着的丫鬟。

胡尚宫这日奉命回了永安宫贵妃娘娘那儿,胡善祥跟前立的是她最信任的两个丫鬟,芷荷和若莲,旁边还守着几个小丫鬟端茶倒水、听候使唤,看了宁嫔一眼,胡善祥挥了挥手:“叫她们都下去吧。”

退下去的只有几个小丫鬟,芷荷和若莲动也没动,垂眉低眼,仿佛入定了一般。

宁嫔知道她们不可能留下自己和胡善祥单独待着,自己这会儿怀着身孕,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即使是太孙妃也脱不了干系。她站起身,跪了下去:“太孙妃,婢妾知道这话本不当说,但请太孙妃怜婢妾一片诚心……”

她话没说完,胡善祥已经叫若莲搀扶起了她,面色不悦地说:“你肚子里怀着孩子呢,就是你不当他一回事,也该念着皇太孙殿下,好好善待,怎么能够行此大礼?别窝着孩子。有什么事情,都起来说话。只要不是太越了规矩,我自会答应你,犯不着折腾孩子。”

她以为宁嫔是有不好出口的事情相求自己,所以才会不顾身子行此大礼。

“太孙妃,不知道您有无听过民间的‘招弟’说法?”看到胡善祥望着自己不解的眼神,宁嫔坐回锦杌上笑说道,“就是有些大富大贵的孩子不好养,抱养一个在跟前儿,引得金童子看着欢喜了前来投胎,据说有好些高门大户里用这个方法,不但平安生下嫡子,还一直无病无灾地长大。”

胡善祥望着她眼角的谦卑,慢慢地端起茶:“那孩子已经和我无缘了,这会儿就是再引也引不来,太医说我这身子,少不得需要养个一年多才能再打算,不然会彻底坏了身体。”

“婢妾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婢妾愿意将这个孩子养在太孙妃您的名下。”宁嫔脱口而出。

不光胡善祥,连芷荷和若莲听着脸上都变了颜色。

胡善祥惊得放下了茶盅:“养在我的名下?你可知道,这样的情况是要去母方能留子的,以免他的亲娘仗着自己的身份,日后欺凌到嫡母的头上。”

“婢妾知道,正因为婢妾身份低贱,这孩子在我跟前儿,再怎么也没有大的出息,还不如养在太孙妃您的跟前儿。将来您生下嫡子,他也比其他兄弟来得更亲厚些,也有机会像亲王们似的,帮着他的弟弟治国、安邦、平天下。”宁嫔平静地说,“而且以太孙妃您的仁慈宽厚,婢妾不用担心您会对他不好,婢妾只求您,让我当个奶娘也好,当个侍妾也行,带他到两岁,那会儿他还没有什么长远的记忆,又是一直在您跟前儿,叫您母亲,纵然婢妾去了,也不会有大的念想,婢妾也算是全了怀他一场的母子情分……”

宁嫔说完,不言不语地看着胡善祥,她知道自己此举对胡善祥而言,是多大的诱惑,有一个现成的孩子养在跟前,不仅能够引弟,也多了把握。

在这宫里,多一个儿子就多一重依靠,所以有三个儿子的太子妃、李良娣、郭良娣是东宫里位分最高的三个女人,别的嫔妾再得宠也越不过她们去;没有儿子的王贵妃虽然统领六宫多年,被赞妃具才德,佐理宫政总理庶事丝毫不紊,从容婉娩甚得圣意,却仍然登不上那个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后位。

听了宁嫔的话,胡善祥不由得动心,自己的孩子掉了,眼前就有一个,再有一个多月就能由着自己抱,来年就能喊自己母妃,会走路,说不定很快就能引得自己再怀上身。

而且,宁嫔也说了自愿留子去母,届时就是不要她的命,也能打发远远的,不怕她翻什么风波,亲恩没有养恩大,这样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有,而且,说不定跟前儿有这么个孩子,还真能“引弟”。

胡善祥并没有显露出自己的动心,她笑容淡淡地说道:“宁嫔有心了,只是这孩子离了亲娘,到底还是委屈。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即使他不养在我的名下,也一样要叫我母妃,我还是他的嫡母,自会善待于他。这龙子凤孙的庶子,可不比平常人家的,那也是皇嗣,将来总能封为一方王侯,你也可以当个老封君,还是好好养着肚里的孩子,等着享他的福就是。”

宁嫔见胡善祥不动声色,知道她这会儿不会答复自己,反正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无论哪种结果对自己都没有坏处,即使不答应,也显现了自己的倚傍之心,有了今日这一说,太孙妃待自己总会比旁人不同些,对她肚里的孩子也会多些关注。

她站起来欠身说道:“婢妾是真心实意如此想的,还望太孙妃考虑考虑,不管何时,您想妥了使人告诉婢妾一声就是,即使肝脑涂地,婢妾也是愿意的。今儿个多有打扰,还请太孙妃见谅,不要怪我失礼才好。”

然后她屈膝行礼退了下去。

胡善祥望着她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宁嫔走后没多久,小丫鬟进来禀道:“何贵嫔求见太孙妃,您要是这会儿方便,奴婢这就请她进来。”

胡善祥觉得身体尚可,让小丫鬟请了何贵嫔进来。

何嘉瑜是来请教针线的,“……臣妾照着太孙妃之前教的做了一件夏裳给皇太孙殿下,也不知道合不合穿,您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改动的?”

让她的随身丫鬟将手里的青色府绸包袱递了过来。芷荷上前接了,把包袱里的丁香色杭绸外袍拿出来捧到胡善祥跟前。

针脚细细密密,衣襟前后还绣了龙纹,很是精致,虽然比不上御用之物,但作为家常衣服穿着,还是很相宜。只是胡善祥不明白,何嘉瑜为何不直接拿了去讨好朱瞻基,要过自己这一关?

“何贵嫔辛苦了,我看你针线做得很用心。”胡善祥客气地赞道,“皇太孙殿下和父王出去了,等他回来了我拿给他试试,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再跟你说说。”

像是因为得到她的肯定而欣悦,何嘉瑜长长地舒了口气,笑说道:“那臣妾就放心了,只要入了您的眼,殿下再没有不满意的!”

胡善祥笑了笑:“我这些日子没有给殿下做什么衣物,辛苦你们了。”她端起了茶,隐有送客之意。

何嘉瑜却并不急着走,闲扯起来:“……说起来,臣妾能够有这样的手艺,也是遇到了太孙妃,回回教我们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有您这样的当家主母,不光是我们的运气,也是我们的福分呢。”她的面色上微微显出些怅然,“有的时候臣妾都想问老天爷,怎么能让您这么好的人失了孩子呢?”话音刚落,像是想起这话有些不合时宜,露出几分后悔之色来,连忙解释,“臣妾不是有心要勾起您的伤心事,只是我们嫁到府里都快两年了,还没有动静,偏生您这一胎还没有保住,臣妾也是为子嗣的事揪心呢!”说着话,坐在锦杌上,偷眼打量着胡善祥的神色。

胡善祥笑了笑,再好的性情她也知道何嘉瑜是有意为之,面上露出些冷厉之意。

何嘉瑜赶紧委婉托词:“本来先前已经让我们停了汤药,可还没等我们调养顺当,母妃因为您的事情,又叫我们开始吃上了那避子的汤药……”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红了起来,“虽说这是为了嫡长着想,但那宁嫔不也一样怀着庶长吗?太孙妃既然能够容下她,必定也能够容下我们,您何不去和母妃说说,还是让停了我们的汤药吧。”何嘉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各人有各人的福缘,若是能够怀上,太孙妃您也是功德无量,说不定因此能够早早生下嫡子呢?毕竟咱们大明朝的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才会立长,就是我们怀上了,也越不过您生的那个去……”

胡善祥眉头微皱,但嘴角还尽量保持着笑意。

何嘉瑜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强颜欢笑,“臣妾也是胡说了,如今您刚掉了孩子,自是心里不快,臣妾说这些个事情,更是惹得您不舒服,只是您也想一想,人都说福报福报,可不就是积福行善才能生下贵子吗?”看着沉吟不语的胡善祥,她大胆地说,“您要容我们一步,皇太孙殿下的子嗣也会越来越旺。实在担心,不如就将那宁嫔的孩子抱在您跟前儿来养,反正她出生低贱,即使有了孩子,也不配养在跟前儿。”

何嘉瑜话里透露出的真正意图竟然和宁嫔不谋而合。

胡善祥的笑容渐渐敛了去,神情凝重起来:“何贵嫔的意思,是将宁嫔的孩子养在我名下,你们也能够解了禁令,说不定早早怀上一男半女,好让咱这府里香火绵延,对吧?”

“太孙妃,您想想是不是这样的道理?家和万事兴,有福报之人才能遇难成祥。太孙妃您的端厚仁慈是出了名的,想必不会因为自己暂时不能生养,连带着我们都跟着受累,所以臣妾才大胆提议,请您到母妃跟前儿为我们求个请,想来不光是臣妾,就是其他姐妹,也一定会感激您的,这事要是能成,臣妾一定日夜为您祈福。”

不等胡善祥训诫她,她就蹲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福礼:“太孙妃,臣妾话都说完了,您有空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臣妾先行告退,等皇太孙殿下试过衣裳有什么不合适的,您使人给说一声,臣妾改了就是。”

她今儿个来,就是瞅着胡尚宫不在,胡善祥为人宽容厚道,即使会因为她说的话不高兴,也不会为难于她。

入府已近两年,一直无出,按太医所说太孙妃还得养个一年才能考虑受孕之事,就是等她顺利怀上再生下来,停服那避子汤药,差不多两年又过去了,这要在民间,三年无出都会被休妻的。何况她们几个这一耽搁,前后就近四年了。

想到曾嬷嬷所说,在宫里没有子嗣,等待的命运不是冷宫就是一死。这耽搁下去,届时,她已经二十二岁,府里再进些花一样的年轻少女,说不定连受孕的机会都会少许多,所以何嘉瑜几乎是心急如焚来向胡善祥求情。

袁瑷薇也急,不过她不像何嘉瑜想到什么做什么,向来不肯掩饰自己的性子,听了何嘉瑜的提议,推托再三没跟来;比她们两个都大的赵瑶影更急,但她思前想后还是说听凭母妃安排;至于孙清扬,谁生在前面,太子妃也不会让她先生,知道这层忌惮,她自是不肯来。

因此只有何嘉瑜来了,当然,她不能只说自己,话里话外仍然带出,这是她们几个共同的意思。

如果能够事成,非得让那几个不敢出头的好好谢自己。何嘉瑜恨恨地想。

然而,即使何嘉瑜将其他人都一并拉进来,央求给她们几个停药,胡善祥也并没有立刻答应,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何贵嫔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这个事情我和母妃回禀了,再从长计议吧。”

再如何不甘,何嘉瑜也知道不能再说下去,只得一边千恩万谢,一边慢腾腾地退了下去。

胡善祥看着被她带动轻晃的门帘半晌无语。

何嘉瑜来此的目的无非是想让自己去求情,让她们停了避子汤药,甚至暗示自己为了这件事,她可以帮着将宁嫔的孩子夺过来养在自己跟前儿,要是没有宁嫔示好在先,她的这个举动足以令胡善祥反感,但有了先前的事情,她不由对这事开始慎重考虑。

因为她静默不语,芷荷和若莲两个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芷荷被这气氛压抑得忍不住上前几步,开口道:“太孙妃,依奴婢所见,何贵嫔和宁嫔所说也颇有几分道理,您这一年来都不能受孕,她们用着汤药不免怨愤于您,失了祥和之气也不好,何不等宁嫔生下孩子,抱在您跟前儿,两全其美……”

平日里几个嫔妾见了太孙妃,都是胡姐姐长,胡姐姐短,这一说继续服用避子汤药,全都恭恭敬敬改称回太孙妃,显然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了。

性子同胡善祥一般温和的芷荷觉得,怨气太重对她家主子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太孙妃向来不整那些个阴谋诡计,时间久了,这些人要使起坏来,只怕主子再怀上孩子,也会因思虑过重,演变成现在的局面,所以就开口劝胡善祥慎重考虑。

“这件事我要再想想。她们一个个的都就此事来说,倒是有些道理。只是这皇嗣嫡幼庶长,搞不好日后就会牵扯到庙堂之争,我还是不要自作主张、随意行事的好,总要问过母妃才能决断。”胡善祥叹了口气,“再一个,皇太孙殿下要真心有意敬我这个正妻嫡母,凭她们谁生了,也翻不过我去,就是我今后无出,也能指一个到我名下当嫡子养,他要是真有姐姐说的那个心思,宠孙贵嫔没有了边,就算我有了子嗣,也会别设他法。又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情,那光武帝的皇后郭圣通,不就是生了嫡子仍然被废,连她儿子的太子之位都没保住。”说完,她自觉这话说出来不好,看着两个丫鬟轻声道,“今儿个我说的这些,你们可不能外传了去,是要掉脑袋的。”

芷荷和若莲都不识字,没读过书,听见胡善祥举的这个例子,大惊失色:“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太孙妃放心,太子妃殿下绝不会允许皇太孙殿下做那样的荒唐事,咱们大明朝有祖制呢,就是那些大人们的弹劾,殿下也不能随心所欲。您放心好了,今儿个所说这些,奴婢们定会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说出去。”

若莲也说:“就算前朝有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在您身上的。从今往后,咱们院里的丫鬟、婆子,定会多加约束,绝不会给您惹出什么事端来,被人拿了做把柄。只要您行正坐端,皇太孙纵然有心,也拿不住您的错,只要您无错,太子妃殿下就决不会允许出现那样的事情。”

胡善祥脸上不由闪过一丝安慰:“也罢,有你们这份心,我总要勉力试试。”

先前掉了孩子,她觉得百念俱灰,争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还是争不过命,护不住孩子,还不如放宽心境,不听那些个穿林打叶声,只窝在自己的小院里就是。

现如今看到芷荷、若莲殷切的眼神,想到母亲,想到在自己身后的一大家子,胡善祥又生出了斗志:“把我那妆奁匣子拿来,我要梳妆去见母妃。”

芷荷和若莲欢喜地应了一声,太孙妃自失了孩子以来,整日里昏昏沉沉,没有多少笑容不说,连精神都萎靡不少,今儿个好容易有了装扮的心情,这总是一个好的开端。

她俩一个去抱大红描金牡丹花妆奁匣子,一个去柜子里挑衣服。

未几,就传出了太子妃的明令,宁嫔因身份卑微,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后,将寄在太孙妃的名下,免得宁嫔人微福薄,护不住龙子凤孙的贵气,而太孙妃乃天命所选,福泽深厚,又是嫡母,是最合适的人选。

得知这个消息,正在给孙清扬梳妆的瑜宁姑姑面有忧色。

“贵嫔,宁嫔的孩子要养在太孙妃膝下,您可要早做打算。”

“打算?我要打算什么?”孙清扬不解地问道,她完全看不出这件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胡尚宫先前就对您多有不满,最近听说因为您挡着皇太孙殿下,没有纳她,怀恨于您不说,只怕把太孙妃掉了孩子的账都一并记在了您头上。这下太孙妃又有了孩子,难保她不起别的念头,对您不利啊。”

孙清扬不以为然:“只要宁嫔顺利生下孩子,太孙妃有了倚仗,就不会对我多般猜忌,就是那胡尚宫心有不满,也不能对我怎样。而且母妃已经说了,决不会让皇太孙纳她,她不过是个女官,还能左右这昭和殿里的事情不成?”

瑜宁言有所指:“明纳不成,要是她有了身孕呢?”

孙清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你说她会设计让殿下中招?不会吧,她到底是受了礼法教育的,怎么可能做那些个龌龊的事情?瑜宁姑姑您多想了,只看太孙妃,平日里多么恭敬守礼就知道,既然同为姐妹,她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虽然胡尚宫不满于我,对殿下有爱慕之心,想来也不屑做出那样的事情。”叹了口气,她担忧地说,“眼下我担心的倒是宁嫔,尽管她一直胎象稳固,但是这女人生产到底凶险,只盼她安然无事生下皇嗣。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却成了别人的,她也真是狠得下心,就算太孙妃人再好,这孩子不是在自己跟前儿养着,怎么能忍得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