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息疫方殊庆

轰隆——众人惊骇地抬头看向天边,一道闪电划破阴沉的天际,如同巨大而狰狞的毒蛇,接着又是阵阵雷声,伴着哗哗的滂沱大雨,仿佛天地都在随之颤抖。

急跑过来的芷荷,连雨伞都顾不得收,指着里面低声对她们说:“藿医女刚才已经来瞧了,说是疫症,让所有的人都离开些,太孙妃今儿个开始都要歇息在太子妃殿下那边,让奴婢过来告诉你们,说是如果没有呕吐、腹泻的,就和奴婢一道过去,要是有这些症状的,就先到院里去等候太医来诊治。”

听了芷荷的话,大家立刻一个个互相问,袁瑷薇的一个丫鬟马上变了脸色,“奴婢昨儿个夜里拉了回肚子。”

听到她的话,不由分说,跟在芷荷身边的侍卫,上前推了她进院门,然后迅速将院门关上。

侍卫们的手上,全都裹着布,避免直接接触。

听见丫鬟在里面哀哀哭泣,袁瑷薇隔着院门交代:“眼下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你也别顾着哭,宁嫔在里面,跟前儿只有南雁一个人,你去帮着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衬的,放心好了,一得了准确消息,我们就派人来告诉你们。很快就会有太医来了,别担心。”

那丫鬟在里面抽抽噎噎地答应了,听到她往里面去的脚步声,袁瑗薇轻轻嘘了口气,然后转向孙清扬她们:“给她找些事做,免得胡思乱想。咱们走吧。”

孙清扬让福枝留下,等给宁嫔看病的稳婆和太医来了,交代下情况,再到昭阳殿去寻她们。

她们刚从院门的檐下走开,同芷荷一道来的侍卫立刻将梧桐院守了起来,没有奉令,一律不许进出。

芷荷告诉她们:“不光梧桐院,连宁嫔住的晴雨阁也是一般模样,全部封上了,里面的人需得等太医一一诊过无事,才许再出来。若莲和奴婢能够跟着太孙妃过去,也是因为当时徐太医说了没事儿,才让走的。”她担忧地讲道,“听说,连胡尚宫因为说昨儿个受凉肚子有些不安生,都让留在了院里的东暖阁。徐太医给宁嫔诊后就没敢久待,只说让没有呕吐、腹泻症状的都离开,到昭阳殿那边才说了可能是疫症,藿医女过来确定后,一得了讯,太孙妃就使奴婢叫你们过去。”

何嘉瑜没好气地说:“那为何不早早地让我们过去?害得我们站在这儿灌冷风、吃冷雨。”

芷荷叫屈:“贵嫔见谅,实在是昭阳殿那边先前也不安全,直到藿医女来查看过说没有问题,太子妃殿下和太孙妃才敢让奴婢过来请你们。不是有意怠慢,实在是这疫症,太医说凶险无比。”

听芷荷说这病处理得如此古怪,何嘉瑜奇怪地问:“疫症?那是什么东西?”

袁瑷薇和赵瑶影也没听过,一同询问起来。

芷荷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想是一种病吧,好像会传染,所以不让人进去。徐太医说这不是他擅长的,所以才让人再去请藿医女了。宁嫔跟前儿,只留了南雁伺候着。”

孙清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噤声,指了指周围,意思是不要让其他的人听见,免得引起慌乱。

故意和其他人拉开了一些距离,孙清扬方说:“疫症又称疫病,汉郑玄笺说,‘天气方今又重以疫病,长幼相乱而死丧甚大多也’,《法苑珠林》上讲‘疫病瘿难苦,寿短常沉没,若有智黠人,杀心宁放逸’。没想到这次竟然是因为这个病,只怕这东宫里,要折腾些日子,这疫症实在凶险。”

虽然听明白孙清扬所说的疫症危害甚大,何嘉瑜还是不以为然,“这太医院里这么些名医呢,能凶险到哪儿去?不过听这意思,应该是和赵姐姐无关了。”

孙清扬苦笑起来:“这疫症要是和赵姐姐有关,那咱们几个全都要关起来才行,她可没那么大的章程整这个东西,这一沾上可就是要人命的。北魏盛兴二年,豫州、定州、齐鲁、荆楚等地发生疫症,死了十四五万人;元太平三年,冀州和定州两地发生疫症,死了二十余万人……”

越说孙清扬的声音越低沉,“宁嫔也不知道从哪儿惹来这个病,只怕咱们府里,得好好查查才行,这病之所以凶险,是因为大夫们往往救治不及,发病极快,朝发夕死,命长的也拖不过三天,可说是稍有耽搁,就命丧黄泉。”

袁瑷薇几个都知道孙清扬爱看闲书,听到她说的这些个话,大惊失色:“这病真如此可怕,咱们可得快离梧桐院远些。”

几个人如同被鬼追着一般,远远地跑了起来。

等她们几个赶到昭阳殿,太子妃和太孙妃刚听完藿医女、徐太医讲东宫的发病情况,满脸惊骇。

太子朱高炽、皇太孙朱瞻基已经和几个太医到外院去清查发病的下人。

因为听到的情况太过惊人,连孙清扬她们几个进去施礼请安,太子妃都只是摆了摆手,表情木讷地坐在椅上,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太子妃方才嘱咐瑞香把情况说给孙清扬她们听,便和太孙妃回到寝殿先休息去了。还让她们听完后如果没什么事,也到东西配殿的榻上先歇着,等太医院的人查完各院无事才能回去。

瑞香等她们坐下,站在孙清扬旁边小声解释:“藿医女说是让全府彻查,但凡有呕吐、腹泻的,都让先集中在梧桐院和晴雨阁里,没有治好不许出来,说这病十分凶险,宁嫔这一次即使能保住大人,肚里的孩子也保不住。”

孙清扬急急地问:“藿医女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好像是说从建宁府献来的那批锦鸡崽儿有问题,不光咱们宫里,还有其他宫里,吃了锦鸡崽儿的都发生了几起,尤其是宰杀锦鸡崽儿的下人们,感染得最多,听说御膳房已经有两个人死了。”

听了瑞香所说,袁瑷薇变了脸色,连锦杌都坐不稳了,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完了,完了,我昨儿个就喝了两盅那锦鸡崽儿汤。”

孙清扬忙叫丫鬟们扶起她:“你先别惊慌,不是说要呕吐、腹泻……”

像是为了配合孙清扬所说,袁瑷薇突然就吐了起来,吓得扶她的两个丫鬟都松开了手,何嘉瑜更是从锦杌上跳起来,离开八丈远。

她因为嫌那锦鸡崽儿有些山野的腥气,只闻了闻一口没吃,想不到因此逃开一场大祸,不由暗自庆幸,见袁瑷薇呕吐,生怕自己会被染上,忙不迭地逃开。

孙清扬也稍稍避开了些,但仍然关切地一边问袁瑷薇:“你没事儿吧?”一边催着杜若去叫藿医女过来看看。

赵瑶影苍白着脸,昨儿个那锦鸡崽儿她是和孙清扬一道吃的,因为见她喜欢,孙清扬一口没喝,全让给了她,看到袁瑷薇呕吐,她的胃里也翻江倒海一般,用帕子强捂着嘴忍着,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站得离众人远了一些。

袁瑷薇已经在地上打滚:“来人啊,救命……太医……快,快……我不行了……快来救我……”她因为惊恐嗓音都变了调,伸手抓着跟前的锦杌,像是要找一个依靠。

正和徐太医商讨用药的藿香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她的脸上蒙着丝帕,只露出两只眼睛:“靠后、靠后,你们全都靠后,别碰她……离她远点儿。”

她呵斥一个鼓足勇气想搀扶袁瑷薇的丫鬟。

听到藿医女的话,所有人如奉圣谕,立刻退得远远的。

孙清扬见赵瑶影没有跟上来,连忙跑过去拉她:“藿医女既然这样说,咱们先离开些,不然多一个人发病,就多一分凶险,这会儿要离袁姐姐远些,才是为她好呢。”

“赵姐姐,赵姐姐你怎么了?”

孙清扬眼睁睁地看着赵瑶影的手从她掌中滑出,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只听“噗噗”两声,水一般的污渍,从赵瑶影身下漾出,犹带着丝丝血迹。

她在腹泻!

疫症一出,不光是东宫,整个皇宫都是不许随意进出、走动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见了面也是捂着口鼻,离三米说话。一时间,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听说这病,就是人和人之间说话都互相传染……”有人低声说道。

“何止啊,就是不说话,打个喷嚏、咳嗽等,也都会传染。”有人立马更正她。

“大厨房的齐四嫂腹泻死了。”

“不光是她,听说运锦鸡的那批人里,死了好几个,大厨房里不光齐四嫂,还有两个烧水烫鸡的灶火丫头也死了。”

等到局势稳定下来,光太子府里,因为这场疫病死的人就有好几十个,宁嫔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没能保住。

袁瑷薇当日查出只是因为过度紧张引起的呕吐;赵瑶影虽然感染了,但因为救治及时,没什么大碍。

太子的嫔妾中,林承徽和马昭训都先后染病身故。

胡尚宫则在一开始,经藿医女诊脉后,就确定她只是吃坏了肚子,与疫症无关。

多年以后,说起这场疫症,众人仍然谈虎色变,宁嫔自此吃起了长斋,逢人就说:“我不知道那锦鸡崽儿有问题啊,我不该吃那锦鸡崽儿,可怜我的孩子,粉雕玉琢的一个男孩,就这么没了,我不该贪嘴呀……”

连头上都因此生出了好些白发,年纪轻轻的,倒比李良娣看上去还显得老些。

虽然再没了恩宠,但好在太孙妃对她仍然诸多关照,吃穿用度还是照着她的位分来,有老嬷嬷和南雁伺候着,没有遭太多罪。

这一场从建宁、邵武、延平等府蔓延开来的大疫,死伤百姓无数。一夜之间,路边就突然冒出许多的坟头,有时雪片似的纸钱还没有散去,撒纸钱的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十户里就空了二三户,从发病到最终得以救治能够活命的,不过十之五六。

永乐十七年五月初一,福建建安县知县张准上有奏折说:建宁、邵武、延平三府,自永乐五年以来屡发大疫,累计死亡人数达十七万四千六百余人。经巡按御史赵升核实,徭赋及各卫勾补军役一直没有免除,皇太子朱高炽命户部将这些人家的徭赋军役全部免除,以休养生息。

六月中旬,辽东总兵中军左都督刘荣大败倭寇,斩首千余级,生擒数百人,连年骚扰劫掠的倭寇,至此始受大挫,不敢再犯辽东。

此捷报传入朝廷,永乐帝大悦,不仅召刘荣进京诏封为广宁伯,食禄1200石,赐予世券世代荫袭,享受爵禄。

不仅将刘荣召进京封赏,永乐帝还对所有从征作战有功的将士赏赐敕褒奖,至此,那场疫症笼罩的乌云才渐渐散去。

请安的时候,众人看着给太孙妃施礼的新人,眼神里交杂着各种感情,有隐忧、有忌恨、有不屑、有羡慕,也有欢喜。

她梳着双股交缠的合欢髻,插着一支鎏金镶东珠的点翠凤步摇,细细的金丝流苏垂在耳际,一身桃红色宫装,衬得雪白皮肤如同粉霞,熠熠生辉。

最好看的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双瞳像孩子似的黑亮,恍如雨水淋过一般,带着潮润。

新人的声音略带着嘶哑,却似小猫挠着掌心一般,叫人心里发痒,她端然施礼,笑盈盈地看向众人:“嫔妾刘维拜见各位姐姐,祝各位姐姐福寿连绵,吉祥如意!”

竟然没有单独给太孙妃施礼。

太孙妃神色一滞,起身亲自扶起了刘维,口里道:“妹妹别多礼!”太孙妃笑得极为真挚,刚才那一滞似乎从来不曾出现过,“妹妹是功臣之后,若没有广宁伯镇守辽东,何来这场清倭大捷?母妃特意嘱咐我们要好好对待妹妹呢。怎么样,进府来还习惯不?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姐姐。”

刘维坐在椅上娇羞地笑道:“嫔妾进府比各位姐姐都晚,年纪又轻,有什么事情不懂,或者做错了什么,还请各位姐姐多担待呢。”

那副脸娇身软的模样,令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唐朝白居易的诗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何嘉瑜像是十分欢喜地道:“好妹妹,就你这副模样,就是做错了什么,谁还能忍心怪你去?你看昭和殿跟前的观月堂,先前太子妃连孙妹妹都不让住,你一来就拨了给你。那院子和胡姐姐的梧桐院离殿下的昭和殿一左一右,最是相近。从前那院一直锁着,看不到里面的风景,现在好了,我们以后可以常常去看看你,顺便也沾沾那风水福地的灵气,说不定也能够像妹妹似的,这么叫人心疼呢。”

“何姐姐夸奖了——姐姐们如果喜欢那院,尽管和妹妹换了去,左右我是才进府的,哪配有那么好的院子。”

刘维掩嘴一笑,她虽然只被封为嫔,但连最有背景的何嘉瑜的家世都不及她,太子妃先前不肯把观月堂给包括孙清扬在内的其他嫔妾住,就是担心她们的院落离朱瞻基过近,会分了太孙妃的势头,但如今刘维一来,就得了那院子,此话一经何嘉瑜点破,众人心里都多了些意味。

再看刘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似乎没有听明白,或者说装作没听明白,不仅何嘉瑜,袁瑷薇也觉得她这样子招人恨了。

何嘉瑜被她这话说得再敷衍不下去,勉强凝了个笑容在唇角:“既然是母妃让你住的,你自然就配得!”

袁瑷薇轻笑一声:“刘嫔这话说得谦虚太过,大家既然从今往后都是姐妹,大可不必这样说话,尽做些表面文章。不过看这样子,刘嫔有颗玲珑七窍心,估计像我们这般直来直去地说话,你还不喜欢呢。从前我们也是习惯了孙妹妹最小,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个比她还要小的妹妹,这落花流水,还真是转换得快啊。”

孙清扬仍然端坐在位上和赵瑶影不时说两句,像是根本没听到袁瑷薇的话。

刘维对着孙清扬一笑:“孙姐姐,孙姐姐,我才进府就听人说殿下的诸多妃嫔里,你是最貌美的一个,先前我还不服气呢,想着再怎么美,还能越过太孙妃去?今儿个一见,真真是名不虚传,别说太孙妃,就是这跟前儿几个漂亮的姐姐,也一个都比不上你呢。”

孙清扬不知道她是真的天真还是想挑起众人对自个儿的敌意,但见她年纪小,也没有说什么,只微微笑道:“这春花秋月各有胜场,清扬不及几位姐姐的地方多了,许是妹妹才来,眼睛没看仔细,才这么觉得。”

刘维一听,站起身,绕着她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仰起了头苦恼地说:“是吗?可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你最好看,我好喜欢你啊,等一会儿我可不可以到你院里去玩?”

因为不明情况,孙清扬婉拒她:“前阵子宫里才发生了疫症,虽然抑制住了,但为免后患,母妃让我们近日都少出门,过些日子再请妹妹过去玩吧。”

何嘉瑜听了,用锦帕掩着嘴,笑道:“妹妹才来不知道,我们现如今都不敢四处乱走呢,就怕遇到什么人,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回去了。”

刘维像是对她有些不耐,扫了她一眼,目光平淡略带冷意:“何姐姐别怕,你的院里,我是不会去的。”又转向孙清扬,“好姐姐,你可要记得,等到能到你院里去玩的时候,一定要叫我噢。”

附在孙清扬耳边,轻轻地道:“昨儿个夜里,殿下半晚上都在说你呢,今儿个一见我才服气了,难怪殿下喜欢你。她们几个的眼睛,都没有你清亮,祖父说过,看人的眼睛能观人之善恶,心性高下!你别多心,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玩,做好姐妹的。”

看到孙清扬有些愕然的神色,刘维得意地一笑,朝她眨了眨眼睛,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一直注意刘维的袁瑷薇见此情形淡淡地说:“没想到刘嫔和孙妹妹倒投缘,也对,听说你博学多才、熟读兵书,在这府里怕也只有孙妹妹能和你谈在一处了!”仿佛是无意,她在说出“兵书”两个字时,眼风速速地扫过上座端坐的太孙妃。

胡善祥端着茶盅正在啜茶,没注意到她的眼风,但立在她后面的胡尚宫接着了,仔细思量后,面色一沉。

刘维听了点点头,露出笑容:“嗯,当日祖父说皇上指婚,要我来这府里,我还说无趣呢。不承想皇太孙殿下文才武略,我和他纸上谈兵,竟然十战十输,他说孙姐姐偶然还能胜他一两回的,所以我才想到孙姐姐院里去,想着和她多亲近亲近,也像她一般博古通今。孙姐姐,你看兵书,有无觉得胸中金戈铁马,气势磅礴,天地之广袤,恨不能生为男儿身?”

虽然觉得她正和袁瑷薇说话,突然就转成和自己聊天不够礼貌,但孙清扬对她说的话还是很有同感,微微颔首:“何止兵书,像那首《秦风·无衣》,还有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好些这样的诗词,都是气势恢宏,让人看得血脉贲张、亢阳鼓荡!”

刘维听了眼睛更是一亮:“我就知道姐姐你是个不凡的。”将腕上晶莹如水的翡翠玉镯抹了一只下来递给孙清扬,“这玉镯是皇上赏给我的,说是天下只有这么一对,我戴一只给姐姐一只,算是给姐姐的表礼!”

听她说了这些个话,孙清扬已经知道她是磊落之人,也不推辞,接过来戴在腕上。

她把自己腕上的银镶嵌金珀镯子取下来给刘维戴上:“这只镯子虽然没有妹妹的珍贵,却是我的心爱之物,请妹妹收下吧。”

孙清扬的这只镯子,是当年张贵妃赏她的,因为喜欢,她一直戴着。

她本来给刘维准备的表礼是一支赤金镶宝的步摇,也一并让杜若拿给了刘维。

刘维欢喜得当时就让丫鬟把她云鬓上的步摇换了下来。

何嘉瑜看了酸溜溜地笑道:“你们两个真是好姐妹啊,刘妹妹大方,孙妹妹也不小气,她那只镯子我讨要了两回,她都没舍得给,今儿个你一来,就得了去。”

刘维得意地扬扬手上的镯子:“那当然,人和人是有缘分的,我和孙姐姐投缘嘛。”

见她们下面说得热闹,胡善祥笑道:“虽说母妃讲近日不便出门,但我那儿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今儿个我让她多做一些,给你们每人都端些去,也算是庆贺刘嫔进府,咱们添了个姐妹大喜同贺。改日方便了,再整上一桌,叫你们一起来尝尝。”

虽然太孙妃和宁嫔的孩子都没了,但太子妃并没让撤掉她院里的小厨房,说是留着让给她调理身子,所以时不时地,她也会赏一些饭菜给几个嫔妾。

大家都站起来,包括刘维都端正地行了一礼,恭顺地说:“承蒙太孙妃厚爱!”

胡善祥命若莲将自己给刘维准备的表礼拿给她,有支赤金榴花步摇、有只金镶宝的翡翠戒指,还有一朵粉红色的绢质合欢花。

刘维也把自己准备的表礼奉上:“听闻太孙妃身子弱,这是辽东那边得的百年老参,您拿去了可以好好补补身子。”

胡善祥含笑让若莲接了。

然后众人一一见礼,刘维的还礼都是一支老参,不过其他人的都是五十年老参。

袁瑷薇如银铃般的笑声轻快响起:“虽说这五十年的老参也很难得,只是刘嫔是不是有些厚此薄彼了?你给孙妹妹的,可是天下只有两只的玉镯呢?”

刘维手里正把玩着胡善祥赏的合欢花,听了袁瑗薇的话,随意地将手里的花插上发髻,笑得如同一个小狐狸一般:“袁嫔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袁瑷薇叫她刘嫔,她就叫她袁嫔,理直气壮地还击回去,完全没有刚入府之人应有的小心谨慎。

行武之家出身的刘维,并非不知道初到一个地方,应该少说多看,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是,她深知凭自己的家世,只要不犯大的错误,就动摇不了根基,犯不着和她不喜欢的人虚应客套。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有此一问,袁瑷薇面上仍笑盈盈和气地说:“太孙妃赏刘嫔的这花真漂亮,看上去人艳花娇,平添异彩!”

刘维轻笑出声:“可见这花并不是人人都合适戴的,要是不相称,岂不成了花比人娇?白白折煞了。所以这送礼啊,要选择合乎对方心意的,还要和对方相衬才好。袁嫔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言下之意是你们衬不起那只玉镯,自然不配我送。

袁瑷薇被她噎得堵了一口气,却依旧笑脸相对,看不见半点儿恼怒:“我们衬不起,难不成太孙妃也衬不起吗?你送她的那支百年老参,虽然难得,但和这玉镯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些。”

刘维叹了口气,面上显出同情之色:“袁嫔你年纪不小了,怎么想事情这么简单呢?刚才我就说了,这送礼啊,可得合乎对方心意,太孙妃身子弱,送百年老参最是相宜。况且,我戴的镯子,送一只给她,要么是太孙妃同我一般,要么是我成了另一个太孙妃,这个兆头可不好。”

面对刘维的公然挑衅,袁瑷薇终于忍不住了,秀眉一挑,丹凤眼一瞪:“你不能同太孙妃一般,难不成就能和孙妹妹一般了?她是贵嫔,你可是才进府的嫔。”

“没错。”刘维傲然道,“可袁嫔你忘了吗?我这一进府,住的就是你们都想住却住不上的观月堂,所以我这个嫔啊,和你这个嫔可不一样。再说了,我和孙姐姐论的是姐妹情谊,你问问她,可介意我同她一般?”

孙清扬自是不会说介意,还劝袁瑷薇:“这送礼的事情,也就是随个人喜欢,刘妹妹年纪小,你别和她斗这些个气了。”

袁嫔低声轻骂:“笑里藏刀!”说话声音不大,却恰恰能让刘维和孙清扬听见。

也不知道她指的是谁。

孙清扬微微一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刘维则笑嘻嘻地说:“要说笑里藏刀,袁嫔你最合适不过了,你故意说这些个话,不就是为了挑起太孙妃对我的怨、其他姐姐对我的不满吗?”

虽然大家都明白,但被她这样直通通地捅破窗户纸,袁瑷薇脸上还是挂不住,凌厉如刀剑的眼风狠狠剜过刘维的脸,做出不和她小孩子一般计较的样子,把头扭到一边。

刘维却探过头,在她耳边轻笑:“袁嫔,其实你也没说错,别看我笑嘻嘻的,但刀子玩得可是好,打小起,人家整针线女红的时间,我都跟着祖父练武呢。整个错筋断骨什么的,比杀猪的屠夫还利索。”见袁瑷薇听得面色发白,刘维笑得越发动听,似乎很满意袁瑷薇的反应,“还有一件事,可以提前告诉你,我没有用避子汤药噢。”

不光袁瑷薇,何嘉瑜、赵瑶影也都听见了她这句话,齐齐看向她。

孙清扬见她惹了众怒,少不得要替她挡一挡:“皇太孙殿下说你年纪尚小,要过些日子才能同房,当然犯不着用那汤药。”

她们或许没有注意到,但孙清扬却听朱瞻基说过刘维的年纪,尚差半年才会及笄,而且知道在刘维及笄前,他们都不会圆房。

抗击倭寇大捷,永乐帝为了示恩,将刘家未满十六的嫡女刘维纳为皇太孙嫔,但怕这个最疼爱的孙女损伤身子,广宁伯刘荣当时提出要等及笄后再让他们成亲,只是因为他要镇守辽东,往返太过麻烦,永乐帝就趁他在京时办了这场喜事,但答应他在刘维及笄前,不会让两人圆房。

被孙清扬说破,刘维嘟起嘴:“哎,孙姐姐,你干吗告诉她们?就让她们担心着,多好玩。”

因为艺高人胆大,她向来不怕惹事,而且认为搞阴谋不如来阳谋,索性把些表面和气的东西挑破,大家用真本事见高下,来得痛快。

相对孙清扬的不争、无为,刘维因为实力强,有着横扫三军的叱咤风云之势。

等众人从梧桐院出去,何嘉瑜还在冷笑:“像刘嫔这样的性子,我今儿个倒是头一回见到!”

袁瑷薇微微思忖后说道:“你还记得昨儿个她一袭妃色红妆进府的情景吗?当时想着有新人进宫只怕是要整一番新气象出来,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局面。她根本不按章法行事,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看见何嘉瑜脸上的担忧之色,袁瑷薇笑道:“我们发什么愁?她如今摆明了立场要和孙妹妹结盟,只怕如今最头疼的应该是太孙妃吧,咱们就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好了。你刚才没留意看到,太孙妃倒罢了,立在她身后的胡尚宫,那脸上很是好看呢。刘嫔的家世昌隆,又甚得帝心,要是将来圆了房不喝避子汤药,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何嘉瑜因为是嫡支,不像袁瑷薇对宫里的水深水浅把握不住,摇了摇头:“从太祖开始,为怕外戚专权,后妃多从民间采选,你不看母妃的哥哥为了不引起猜忌,交了好些差事出去吗?刘嫔再得宠,也轮不到她做太孙妃,只是她要先有了儿子,咱们是肯定抬不起头来的。”

她叹了口气道:“孙妹妹只要不失了皇太孙殿下的欢心,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不像咱们,虽然占了个先入府的优势,却未见得能一直保全,一旦让她先怀上身孕,将来大封后宫之时,肯定会跃然而上,所以不能不早做打算啊。”

袁瑷薇听她说得有理,心里也有些不安:“不过,太孙妃虽然无所谓,但胡尚宫岂能容有人在跟前儿放肆,这刘嫔仗着自己的家势好,那般张扬,自是结怨不少。我们还是少安毋躁,看一看情况再说,姑且先容她几日,忍几日气,就算想出气也要等局势分明了再说。”

何嘉瑜看着前头和孙清扬一道走的刘维,指了指轻声道:“你说她突然为什么和孙妹妹走得那般近?难不成真像她所说的,对孙妹妹一见如故?”

袁瑷薇冷哼了一声:“一见如故?骗谁呢?说不定是想整什么事情出来,你没听说过吗?‘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只怕这位主,和你当初是一样的打算呢?”

何嘉瑜一直以为自己学孙清扬做得隐秘,不想却被袁瑷薇随意道破,不由涨红了脸:“你这是哪里的话?什么叫和我当初一样的打算?”

袁瑷薇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咱俩现在是一处的,明人跟前儿不说暗话,你当初和孙妹妹接近,可不就是打算着如此能够离皇太孙殿下近些,让他多注意些你吗?不只是你,还有那赵姐姐,不也是因为与孙妹妹关系好,殿下才常去她院里吗?”

她瞅了瞅何嘉瑜,看似不经意地说:“说来也是,孙清扬比太孙妃得巴结些,还不就因为殿下宠着她。要不是阿芝总劝我和她多亲近,我才不想理她,咱们几个给公主伴读好好的,偏她一来就夺了风头,如今在府里还是这样,真让人不服气。”

只要小小一挑,何嘉瑜肯定会跳起来的。

果然,何嘉瑜恨恨地说:“不服气又如何?咱们还不是得和她交好,扮成姐妹情深的模样,殿下最喜欢看咱们和她一处和睦说笑,每回看到那样的情形,对咱们的眼神都要温和些,不就是生得好些吗?九品小吏的女儿,也值得殿下如此看重,早晚我要给她些颜色看看。”

虽然要和何嘉瑜同仇敌忾,但袁瑷薇也生怕她不知轻重,坏了大事,忙温言相劝:“先忍忍气,说不定那刘嫔扮猪吃虎,咱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最好她们斗个两败俱伤,那样的话都不用咱们费什么劲儿。”

她告诫道:“何姐姐,你一定要牢记住,口舌之争无所谓,不能真做什么让人逮着痛脚。如今殿下尚是皇太孙,咱们必须得内紧外松,表面一团和气才行,若是因为内宅之事,牵连了殿下上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就是太孙妃不理事,母妃也绝不会轻饶。”

何嘉瑜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那你说要怎么办?她命里就是来克我们的,要不是有她在,你也该是个贵嫔的。我可不想以后殿下上了位,还有两个贵妃,而且,她肯定还在我的上面。依我说趁早出手算了,省得像这样拖着半死不活的。”

何嘉瑜虽然莽撞,却并非没有脑子之人,突然说出的这番话,令袁瑷薇大吃一惊,细瞧了何嘉瑜的面色,她才放下心来笑道:“莫非你想到了什么好计策?”

听了她的话,何嘉瑜得意一笑,附耳在袁瑷薇耳边说道:“也不是什么好计策,只不过你刚才说刘嫔也许另有目的,那咱们何不顺水推舟,弄假成真呢?我看,不如明日你过去和孙妹妹说几句好话,邀请她们和我们一起去划船玩……”

袁瑷薇听得眼睛一亮,又摇了摇头:“这事,咱们得好好想想,不急。可不能万一没成事,把咱们给陷里面去了,得先计划好,出了事怎么把咱们给摘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