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 (美)马克·吐温
- 3148字
- 2016-08-31 16:04:21
以前,我爸爸很凶的,他老是打我,所以我一看见他就吓得要命。现在我只能把门关上,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可是稍一定神后,我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虽然他乍一出现会吓我一跳,让我连大气都不敢喘,可是马上我就明白了,我用不着害怕他了,根本不必胆战心惊,他不值得我担心。
我爸爸快五十岁了,看模样也就这岁数。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又脏,油腻腻地耷拉下来,透过挡在他脸前的一缕缕乱发,你可以看见他的眼睛还是闪闪发亮的,像是躲在葡萄藤后面偷看什么似的。头发全黑,没有一丝花白,长长的络腮胡子虽然和乱麻一样但也全是黑的。脸上没被头发挡住的地方没有一点儿血色,都是白的,但又白得和别人不一样,白得叫人看了很难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是雨蛙的白,是鱼肚皮的白,总让人觉得有点恶心。至于他身上穿的衣裳——不折不扣是烂布头。他一条腿的脚脖子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一只靴子已经裂开了口,两个脚指头都露在外面,扭来扭去的。他的破帽子总是爱掉在地板上,帽檐又黑又旧,帽顶陷下去的样子好像是个破锅盖。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他也坐在那儿盯着我,他的椅子朝后面稍微翘起来一点儿。过了一会儿,我把蜡烛放在桌子上,抬头一看,窗户是开着的,这才知道他是从屋顶棚上爬进来的。他不停地上下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总算说话了:
“浆洗的衣服——很气派啊。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像个大亨,是不是?”“我兴许是,兴许不是。”我说。
他听了,不高兴地说:“不许跟老子顶嘴,自从老子走了以后,你小子就神气起来了,是吗?我今天如果不杀一杀你的威风,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听说你还受了教育,念了书,能写会算了。连我都不会的,你也会了,所以,现在你就自以为比老子强了,是不是?我要让你醒一醒。说,是谁闲的,叫你做这些莫名其妙的蠢事?”
“是寡妇,是她让我做这些的。”
“寡妇,嘿,那又是谁叫那个寡妇多管闲事的?”
“没有谁让她来管。”
“那好,以后我来教教她怎么管闲事。你要记住——赶紧给我退学,听见没有?一个孩子在他亲爹面前耍威风,还装出一副比他爹高一头的派头,我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些自以为是、指点孩子这样做的家伙。如果你再去学校瞎混,叫我抓住一定得教训教训你,你听见没有,小子!你妈妈她一辈子也没有读过书,我们全家上下都一样,我也不例外。你倒好,识了两个破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我可受不了这些,听见没有?你,现在念念书给我听听。”
我随手拿起一本书开始念了,念的是关于华盛顿将军以及战争的事。刚念了一会儿,他便把书夺去,扔到房间的另一头,他说:
“果不其然,你真的会念书了。刚才听你说,我还以为是骗我呢。听着,以后不准再在我面前摆你的臭架子,我可不吃那一套。以后,给老子当心点,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只要在学校附近抓到你,就会狠狠地揍你一顿。一上学你就信了教,老子可容不下你这么个浑蛋儿子。”
说着,他拿起一张黄蓝相间的彩图,上面画着一个孩子和几头牛,他看了一眼就问:“这是哪里来的,怎么回事?”
“是因为我的功课好,他们奖给我的。”
他顺手把画撕了个粉碎,还说:“我要给你比这个更好的东西——我要抽你一顿皮鞭。”
他坐在那儿,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瞧你这副德行,就跟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一样。有床,有被褥,还有个梳妆镜,还铺着地毯——可是你爹我呢,却在制革厂的猪堆里睡觉,真没见过你这种不孝顺的儿子,我非要灭一灭你的威风不可,然后再跟你一刀两断。哼,你这臭架子还摆个没完没了了呢——简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听说你发财了,是真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都是人家胡说的,根本就没那回事。”
“听着——你和我说话可要当心点,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别那么没大没小的。我到镇上来了两天了,人家都说你发财了。以前在别的地方我就听说了,我就是专门为这个才来的。明天你就把你的那笔钱给我,我等着急用。”
“我没钱,真的。”
“鬼话。钱在撒切尔法官的手里,但是在你名下。你去给我拿来,我非要不可。”
“我没有钱,真的没有。不信你去问撒切尔法官好了,他也一定会这么说的。”
“好吧,那我就自己去问问他,让他把钱拿出来,最起码要把这个事情搞清楚。我说,小子,现在你身上有多少钱?都给我拿出来。”
“就只有一块钱,我打算自己用的——”
“我可不管你怎么打算的——小子,快把钱都给老子掏出来。”
他一把抢过我刚刚从兜里掏出来的硬币,用牙咬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接着,他说要到镇上去喝点威士忌,还说已经几天滴酒不沾了。他钻出窗口,爬到棚屋顶上,又探进头来警告我说以后不要摆臭架子,别妄想比自己的老子还强,想压他一头。
后来,我估计着他已经爬下去了,没想到,一会儿他又爬回来把脑袋伸进窗口,告诉我千万别忘了退学的事情,他说他会在暗中监视我,如果敢去上学,一定会来揍我。
第二天,他喝得醉醺醺的,找到撒切尔法官,对他大吼大叫,耍蛮使泼,逼他交出钱来,可是他一分钱也没得到。他就扬言要去打官司,让法院强迫法官把钱交出来。
寡妇也去了法院,请求法院能够判我和父亲脱离父子关系,让法官或者寡妇做我的监护人。可是,刚巧遇到这个法官刚刚上任,对我那浑蛋爸爸的为人一点儿都不了解。他说这是家事,特别是脱离父子关系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法院大多都不会管的;还说他不喜欢硬把一个孩子从他父亲的身边夺走。所以撒切尔法官和寡妇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罢手。
这下可把那老头子乐坏了,他说我要再不给他弄点钱来去买酒,他就要把我揍得鼻青脸肿,不能动弹。我没有其他办法,就去找撒切尔法官借了点钱,他一拿到钱就去喝了个大醉,喝醉了,到处撒野、骂人、发酒疯,出尽了洋相;他敲着一只白铁锅,在全镇胡闹,一直闹腾到半夜,后来,他们把他关进了班房,第二天又把他送到法院关了一个星期。就这样,他还说他挺满意,说这回好了,他又是他儿子的主子了,他要给他儿子一些罪受。
他出狱时,那个新法官说他要使他变成个正正经经的人。所以,法官就把他带到自己家去,让他穿上干干净净的好衣裳,每天的三顿饭都和法官的家里人一起吃,对他说得上是亲亲热热。
每天,晚饭吃罢,法官还把戒酒以及诸如此类的道理讲给他听,每次老头子都听得号啕大哭,说他过去真是个浑人,稀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不过从现在起,他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做一个谁都不会因和他有一丝关系而脸红的人,他希望法官别看不起他,帮他一把。法官听了他的话,恨不得拥抱他,说着说着自己禁不住哭了,他太太也跟着哭了。我爸爸说他过去常常遭人误解。法官说的确如此。他说一个落魄的人更需要别人的同情,法官说得没错。这一来他们大家又都哭开了。
到了临睡时分,老头子站起来,伸出手来说:“你们大家瞧瞧我这双手吧,先生、太太、小姐们,你们把这只手抓住握一握吧!这手过去是个猪蹄子,可现在它不是了,它要成为人的手了——一个走向新生后人的手,我一定要改邪归正,就是死也不走回头路了。记住我今天的话——别忘了是我亲自说过的。这只手现在可是干干净净的了,握住它吧——请你们别害怕。”
于是,大家一一和他握了手,还都哭了。法官的太太还亲了他的手。随后,老头子当众发誓要戒酒,接着就在一张保证书上签了字,画了押。法官说这是最神圣的时刻。
然后,他们让老头子住到一间漂亮的屋子里,那是一间客房。可是半夜里,他的酒瘾又犯了,难受得忍不住,就从窗口爬到门廊顶上,顺着一根廊柱溜下去,用法官给他的新上衣换了一壶烧酒,又爬回屋里,过足了酒瘾,最后才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再次爬出去,人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像个水手。他从门廊上摔了下去,左胳膊骨头摔断两处。太阳出山后才被人发现,当时,他快要被冻死了。后来他们到那间空屋里看了看,房间里满地都是酒,他们进房间之前,还得先测一下房间里酒的深度。
这次,那法官真的是懊恼极了,他说看样子这老东西用枪来改造,也许能凑合,否则没法叫他改邪归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