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喂,起来!你在干什么?”

我睁开眼睛朝四处望了望,想弄清楚我在什么地方。太阳早就出来了,我一直睡得很熟。爸爸正站在旁边低头看着我,脸色很难看,看起来很生气——不过更像刚大病了一场一样。

他问我:“你拿着枪要干吗?”

我断定他根本不知道昨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就说:“有人想闯进屋里来,所以我就埋伏在这儿,准备随时对付他。”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叫醒?”

“哦,我是叫了,可你一直没醒,我推都推不动你。”

“嗯,好了。不要整天站在这儿说废话,快去看看我们放的线上钓到鱼了没有,要是有就拿回来做早饭,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一把门打开,我就急忙跑到河边。河水要涨上来了,因为我看见河里漂下来一些树枝,还有些零星的树皮。我琢磨着,如果在镇子上的话,那可就太好了。六月涨水总是我最走运的时光,因为水涨上来的时候,上游便会漂下来大块大块的木头,还有散开的木筏——有时候会有十几根圆木头连在一起,你只要动手捞起来就行,然后便可以拿到木材场或者锯木厂去卖钱。

我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一边留神爸爸跟来没有,一边看着水里漂下些什么东西来。呀,转眼间就漂来了一只小筏子,真漂亮,大概有十三四英尺长,像只鸭子一样慢悠悠地漂过来了。我连衣服也来不及脱,就像青蛙一样从岸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那小筏子游过去。我料想准有人躺在小筏子里,因为经常有人用这一手来捉弄别人,等有人划着小船快追上去的时候,躺在小筏子里的人就猛地坐起来取笑人家。

可这回却全然不同,顺流漂下来的小筏子根本没人,一点儿也没错,我爬上去把它划到了岸边。我想我爸爸看见准会高兴的,这小筏子怎么说也值十美元。可我划到岸边的时候还没看见我爸爸的影子,后来我就把它划到一条水面上挂满了藤萝和柳条的溪涧般的小河里,忽然,我心生一个念头:干脆把它好好藏起来,我逃跑的时候,就不必再钻树林子。我可以到河下游约莫五十英里的去处,找个地方一直待下去,省得一天到晚地到处流浪,遭受奔波之罪。

靠近小屋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我爸爸走过来了,可我还是藏好了小筏子才走出来。我绕过柳树张望了一遍,可不,只见他一个人正在打鸟,所以他应该什么都没看见。

他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卖力地拖一条钓鱼线。他骂了我几句,嫌我干活磨磨蹭蹭的,我就告诉他说我掉到河里了,所以才弄了这么久。我知道他会发现我浑身都湿透了,他肯定能看出来,接着就会追问我,我还是先发制人为妙。最后我们从鱼线上取下五条鲶鱼,然后一起回屋。

吃过早饭,我俩都觉得很累,躺下来想睡会儿,这时,我又想起心事。如果有办法叫爸爸和寡妇都不盯着我不放,我便能在他们发觉我跑了之前,远走高飞,这比碰运气要保险一些,要知道一切皆有可能啊!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办法。

过了一会儿,爸爸坐起来又喝了一罐水,他说:“下次再有人来这附近转悠,你就叫醒我,听见了吗?那人到这里来准没安什么好心。我要给他一枪。下次你要叫醒我。说完,他就又躺下睡了。他的话恰好给我出了个好主意。我心里默默地想,现在我已经有办法了,谁都别想发现我。”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我们出了门,顺着河岸往上走去。河水涨得很快。水面上漂下来不少木头。过了一会儿,漂过来一个散了架的木排,是九根木头连在一块儿的。我们上了小船划了出去,把那些木头拖到岸边,然后去吃午饭。

除了爸爸,碰到任何人都准会一整天守在那里,好多捞点东西,可我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一次捞上来九根木头就已经足够了,他要把木头立刻拉到镇上去卖。于是他把我锁在屋里,快三点多的时候,他自己划上小船拖着木头走了。

我断定今天晚上他是不会回来了,等他走了好大一会儿以后,我拿出我的那把锯,锯起那根木头来。不大一会儿,我就从那个窟窿钻出了屋子,只见他和那些木头在远处的水面上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把藤条树枝拨开,把玉米面、咸肉、威士忌、所有的咖啡和白糖、弹药都搬到了小筏子上,还拿了一些用来垫东西的书和报纸、水桶和葫芦瓢、长勺和铁杯、一把旧锯子和两块毯子、一个长把小锅和咖啡壶、钓鱼线、火柴和另外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哪怕只值一分钱的东西,我全都拿走了。我把那个地方搬了个一干二净。我想要把斧头,可是不能拿,这我还是心里有数的,最后,我把枪拿了出来,这下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我从那个窟窿里爬进爬出,一趟一趟地把好多东西都拖了出来,把那块地上的土也磨去不少。于是,我尽量把外面仔细地收拾了一下,往地上撒些土,盖住了磨光的痕迹。然后又把锯下来的那截木头插到原来的地方,垫上两块石头,又用一块在上面顶住。如果你要是站在几步开外,又不知木头被锯过的话,是看不出来的,再说,这是在木屋的背面,谁也不大会到那儿溜达的。

我们住的屋子旁边的草地一直连到小筏子附近,所以我没留下任何脚印。我在周围转了一圈,四下看了看,又站在岸上朝河对岸看了一阵。什么事都没有,非常安全。于是我就扛起枪,一个人往树林里走去。正四下张望打鸟的时候,忽然,我看到一只野猪从树林里冲出来,那是一只从草原上的农场里跑掉的家猪变成的野猪,我立刻开枪打死了那头野猪,花了很大力气把它拖回小屋。

我拿起斧头朝门上劈去,左劈一下右劈一下,好不容易把门劈开了。我把死猪拖进来,拖到靠近桌子的地方,用斧子砍破了它的脖子,放在地上让它流血,我说是“地上”,因为那的确是又硬又结实的土地,没有地板。

紧接着,我找了个旧口袋,往里面装了很多大石头——能拖动多少就装多少——然后拖到门口,穿过树林,一直拖到河边,往水里一推,它咕咚一声就沉了下去。地上很容易看出有拖过东西的痕迹。如果汤姆·索亚在就好了,我知道他肯定喜欢做这种事情,准能想出一些歪点子,干出点新花样。干这种事谁也不如他在行。

最后,我揪下来一缕头发,先用血把斧子好好涂了个遍,然后把头发粘在斧头背面,把斧子扔在屋子的墙角。我又把死猪抱起来,拿着我的上衣垫在胸脯前,让它不往地上滴血,离开屋子走了一大段路,才把我带血的衣服扔到河里。

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我跑到小筏子上,取出那袋玉米面和那把旧锯,送回到小屋里。之后,我又把面袋放到原来的地方,用锯在面袋底下划开了个小口子,因为屋里没有用来吃饭的刀叉——爸爸不管做什么东西吃都是用他那把大斩刀。之后我扛起面袋穿过草地,走过屋子东边那片柳树林,然后又走了一百来米,来到一个浅水湖边,这个湖有五里宽,长满了芦苇——这个季节湖里还满是鸭子。湖对岸连着一个小溪,向外流出去也有好几里。我不知道通往哪里,不过不是大河,这一点我很确定。我把玉米面撒了一路,撒成一道痕迹,一直连到湖边。我把爸爸的磨刀石也丢在那儿,让它看起来好像是不小心丢在那儿似的。又用一条细绳把面袋上的裂口扎起来,不让它再继续往外漏面粉,这才把它和那把锯又搬回到小筏子上。

这时候,天快黑了,我就把小筏子推到水里,靠在岸边的柳树底下,等着月亮出来。我取了点吃的东西,吃完后就躺在小筏子里开始抽烟,脑子里琢磨着我的下一步计划。

我跟我自己说,人们肯定会顺着那袋石头拖出的痕迹,沿河找我。他们还会沿着那道玉米面的痕迹找到湖边,再一直搜寻到湖对面那条小溪里,去抓那些杀了我、抢了东西的强盗。他们会在河里不停地打捞我的尸体,用不了多久就会烦了,也不愿意再费力气了。那当然是最好的了,以后,我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对我来说,杰克逊岛就挺美的。那个岛我很熟悉,别人谁也不会上那儿去的。对,就去杰克逊岛!目前,我可以趁着天黑把船划到镇上,悄悄转上一圈,弄点我需要的东西。

我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坐起来四下望了望,心里有些惊慌。过后我才想起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大河一望无边,不知道有多宽;月亮明亮,我可以清楚地数出漂流下来的木头,它们在离岸几百米的水面上滑了过去。一切都像死一样的沉寂,天色看来已晚,用鼻子都能闻得出来,料你一定会懂我的意思——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才好。

我舒服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正要解开缆绳准备开船出发,就听见附近的河面上有声响。我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那是在安静的夜里,船桨在桨架上划动的那种均匀单调的声音。

我透过柳条缝往外看,果然,我看见远处河上有一条敞篷平底小船。我看不出船里有几个人。小船一直朝这边划过来,划到和我成一条直线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里面只有一个人。我心里想,或许会是我爸爸,不过我可不希望是他。那个人顺着水流往下划去,后来却掉了个头,划到了岸边,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近,我只要拿起枪简直就能碰到他。哦,不是别人,这个人真的就是我的爸爸,一点儿都不错——而且从他划桨的架势来判断,他还很清醒,并没有喝醉。

我毫不迟疑,马上沿着岸边树荫悄悄而又快速地向下游划去,划出约莫有两里半,我又往河中间划了几百米,因为很快就要经过渡船码头了,挨着岸边划,岸上的人会看见我,跟我打招呼的。我把船划到那些漂在水面上的木头中间,躺在小筏子上,任由它往下漂。我躺在那儿好好休息了一会儿,抽了根烟,眼望着头顶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我躺在月光下望着天空,感觉天是那么深邃,这我以前一点都没发现过。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水面上能听得那么远啊!我听见码头上人们说话的声音,而且还可以听得字字分明。有个人说应该到了昼长夜短的时候了,另一个人说他觉得这一夜可不算短——说着两人就笑起来。他又说了一遍,两人又笑。

随后,那两人又把另外一个人叫醒,把这话对他说了,说完两人又笑起来,可是那老兄没有笑。他狠狠骂了一句尖刻的话,叫他们别嚷嚷,他还要睡一会儿。第一个说话的人说他要把这话告诉他老婆——她肯定会觉得挺有意思。不过这些和他当年所说的相比根本就不足挂齿。我听见一个人说快三点了,他希望等天亮不至于要再等一星期。这以后,他们的说话声音越来越远了,我再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叽咕声,时不时还能听见一阵笑声,但是听上去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这时,我已经到达渡口。我一看,杰克逊岛就在差不多距离我两里半的地方,岛上树木茂密,耸立在河中间,显得又黑大又沉稳,就像一条黑灯瞎火的轮船一样。岛前面的滩头没有一点儿踪影——这时已经全部被涨起来的河水淹没了。

没过多久我就到了那儿。水流湍急,我像箭一样冲到岛的前端,来到岛边平静的水面上,向着伊利诺伊州河岸的那边靠了岸。我把小筏子划进一个熟悉的深水湾里,要把低垂的柳树枝条拨开才能钻进去。我把缆绳系好以后,外面的人就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儿停着一个小筏子了。

我登上岛,在旁边一根大木头上坐下休息。我可以看到这条大河和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黑乎乎的木头,看着三里开外的那个镇子,和那三四处还在闪烁的灯火。这时候,从上游漂下来一个巨大的木排,上面还亮着一盏灯。我眼看着它慢慢漂下来,漂到和我站着的地方对齐的时候,我听见一个人在说:“划尾桨,好!船头向右转!”这声音很清楚,就像是那人在我身边说出来的一样。

这时候,天色变得有点灰白了。于是我走进树林躺下来,打算睡一会儿再去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