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从罗马神话的角度来解释“爱与美的女神”这一名称,仍旧会有人认为博物馆设在金星上。这也难怪。毕竟,作为人类已知的宇宙中最宏大、最庞杂的博物馆,而且还有着“阿弗洛狄忒”[1]这种过时的名字——难道它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吗?
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女神,其实相当无聊。在传说中,她一直追求阿多尼斯[2],也一直在嫉妒普绪克[3],是位很喜欢惹是生非的神明。虽然我也知道多神教的魅力就在于把神祇的凡人性演化为庸俗喧闹的戏剧,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怨恨给这里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的人,特别是当博物馆也如同希腊诸神一样嘈杂的时候。
上个星期,博物馆里发生了一场围绕钢琴的大骚乱。人们不远千里把有着“九十七键的黑天使”之称的绝品钢琴——贝森多夫帝王大钢琴从小行星带开发基地搬来博物馆进行展示,结果由于涉及究竟该由哪个部门进行展示的问题,导致了一场至今无法收拾的动乱。音乐与戏剧的管辖部门“缪斯”[4]认为,既然是钢琴,理所当然应该归自己;而绘画与工艺管辖部“雅典娜”[5]却认为,这架钢琴体现了人类历史上的技术发展,应当属于工艺展品范畴。双方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可怜黑天使至今还被捆在包装箱里,躺在仓库睡大觉呢。
在这场风波中,置身事外的只有“德墨忒尔”[6]。不过,与其说这种独善其身是因为动植物部门与钢琴没有一点关系,还不如说是因为前些日子他们闹得太凶了,不得已要休息一段时间来恢复元气。就在三个星期前,绝对零度室的接缝和八十倍气压室的通风管同时发生故障,导致德墨忒尔辛辛苦苦搜集来的植物珍藏品都陷于濒死状态。由于这个事故,德墨忒尔发动了全体职员,轮番向我这边的综合管辖署发起进攻,要求重新计算保险金并大幅追加他们部门的预算。说起来,他们就像是、就像是……像是什么来着?
——摩涅莫辛涅[7],连接开始。检索数据。喏,就像这样:养在笼子里的、一直叫着“你好、你好”的……
——鹦鹉或者八哥。需要图片吗?
啊,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那些家伙就像八哥一样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一直叫,直到他们自己也叫得筋疲力尽为止。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德墨忒尔那些不省事的东西肯定也会跳出来,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比如说“钢琴是以树木为原料制作的,当然应该由动植物部门负责”,加入到争夺展示权的战斗中来。
这种局面已经够让人郁闷了,再加上来自“稻草人”的传唤……这个传唤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绝对、一定、不是好事。
田代孝弘重重叹了一口气,开口说。
“不行啊,连日记都写得这么傻……摩涅莫辛涅,全部取消吧。取消之后断开连接。”
——了解。
柔和的声音直接在孝弘的内耳里响起。
然后,按孝弘的出声指示,直接连接型数据库服务器“摩涅莫辛涅”终止了对孝弘近乎下意识的思考电位监测,切断了与他的直接连接。
夜色中,孝弘忽然发现外面只有自己一个人。从居住区到“阿波罗”[8]综合管辖署的自动道路上,除他之外,一个人影也没有。观光道路上同样也没有任何人。只有街灯星星点点地亮着。
很安静啊,孝弘想。博物馆的气温总是保持在20度,凉爽宜人的气候让人的心情也不禁跟着轻松起来。落户在这个博物馆的美术品、工艺品,还有所有动物、植物,其实同观光客的喧闹、同学艺员的嘈杂没有一点关系,它们都生活在这样的恬静中……
博物馆“阿弗洛狄忒”漂浮在地球与月球间的第三拉格朗日点[9]。人类从小行星带强行拖来一块与澳洲大陆差不多面积的巨大岩石,把所有能够搜集到的动物、植物、绘画、音乐、戏剧等一切统统集中保存在这里。同时,为了妥善保管所有搜集来的物品,人类发挥出最高级的技术能力,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模拟每一种物品所需要的环境。重力由量子黑洞提供;岩石上本来就存在的凹地改作海洋,险峻陡峭的地方改作山峦,如此等等。在这里,既可以看到用于火星地球化工程的奇异植物悠然生活在与那个红色星球同样的环境中,转回头又会发现本该生活在马里亚纳海沟底部的通体洁白的海虾正在一旁欢快地游泳呢。
不过,如此完备的环境控制也并非仅仅为了动植物。比如说,年代久远的绘画必须要在严格的空调管理下才能保存更长的时间;而曾经风靡一时的低重力戏剧[10]如今眼看着只剩下作为研究资料的价值,偌大的宇宙中也只剩下这里才有常设的舞台能让它们一遍一遍地重演。
简而言之,博物馆的目标,就是搜罗一切能够吸引人们前来游览参观的东西。
不过,如果只是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搜集过来,很容易背上一个“杂货铺”的名声。而阿弗洛狄忒之所以能够避免这样的诽谤,则要归功于阿弗洛狄忒本身所具有的学术研究能力。
以希腊神祇的名字命名的三个专业部门,各自都配有专业的数据库服务器,并且同样都有着美惠三女神的名字。负责音乐与戏剧之类文艺形式的“缪斯”,配备的是光芒女神“阿格莱娅”;绘画工艺部“雅典娜”,配备的是喜悦女神“欧佛洛绪涅”;动植物园“德墨忒尔”配备的则是花卉女神“塔莉亚”。这三个数据库服务器分别协助各自部门进行分类鉴定与收纳保存工作。
但是真正的工作却并没有这么简单。所谓艺术,很大程度上都是一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东西,即使借助于能够处理海量数据的计算机系统,要想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查找到对应的东西,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所以说,真正让阿弗洛狄忒得到很高评价的,最终还是要归功于学艺员中的那些直接连接者。那些直接连接者都接受过大脑外科手术,能够与数据库进行直连。对他们而言,只要在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形象,计算机就可以检索数据了。
举个例子:譬如新送来的青瓷,乍一看感觉比较熟悉,似乎以前在哪里看过,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这时候如果要手动输入检索条件去查找信息,那可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虽然在感觉上可以说这件青瓷的璺纹、颜色、形状等与过去见过的东西比较相似,但问题在于要把这种很个人化的体验用语言或者图形表现出来,然后再输入到计算机里,不花费难以想象的时间和精力是办不到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如果是与欧佛洛绪涅直连的雅典娜学艺员,问题就简单了。首先,只要在头脑中思考“就是这样的形状”——如少女的肩般圆润;接着,“用在佛寺里的”——绚丽的釉彩光泽;最后,“以前在哪里看到的呢……”——只要这样就可以了。接受了检索任务的欧佛洛绪涅会捕捉学艺员头脑中每一个突然闪现的思考电位,随后就可以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把最终需要的东西找出来。
其实,上面的例子还没有真正体现出直接连接的威力。在一般情况下,这种直接连接的方法只限于列出相似的事物,但有时候也会得到意料之外的结果。
比如说,如果没有阿格莱娅以及具备敏锐直觉的缪斯学艺员,那么对流行于21世纪初叶的、作者不详的塔希提歌谣《请在我身边倒立》,恐怕至今也不会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解释。
缪斯学艺员觉得这首歌的前奏听上去很熟悉,于是在阿格莱娅中检索“像这样不断上升的曲调”。虽然符合这一条件的乐曲非常多,检索出的结果数量非常巨大,但当把怪异的歌词“大门牙的你”作为相关的检索条件来限定范围的时候,芭蕾音乐剧《胡桃夹子》中的《大团圆》这一曲目就展现在眼前了。《胡桃夹子》是圣诞节时人们最喜欢的节目之一,再考虑到芭蕾的起源地……这样一来,所谓“倒立”实际上是对北欧发生的十二月事件的暗喻也就浮出了水面。于是这也就证明了,这一首歌谣表面上看来不过是诙谐幽默的恋爱歌曲,实际上却隐含着社会批判的黑色内容。在这一研究成果发表之后,地球上的历史民族文化研究学者们也终于开始对美术领域的直接连接学艺员刮目相看了。
但是,《倒立》的例子同样也显示出了艺术的极端复杂性。所谓艺术,其实是历史、风俗、民族、文化等各种范畴的混合产物。工艺品的纹理,既可能与绘画的技法相关,也可能与植物学相连,还可能取材自著名的神话或者诗歌。凡此种种,虽然可以用“分类”这样一个词来表述,但实际上却无法分类到任何一个专门的部门中去。
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才建立了总揽各个部门的、孝弘所属的名为“阿波罗”的综合管辖署。这个部门中的学艺员相当于学界所说的综合学者。在录用过程中,考核的内容不仅仅局限于艺术,社会常识和杂学方面的知识也相当重要。
阿波罗存在的意义就在于要以一种超越狭隘分类的至高视角来分析研究最为广义的“艺术”一词所涵盖的广大事物,因此,这一部门的学艺员都被赋予了超越其他部门的裁量权限,同时他们连接的电脑“摩涅莫辛涅”也在硬件上拥有总览美惠三女神系统的能力。摩涅莫辛涅拥有高于三位女神的权限,在学艺员的指令下可以自由介入到下属的各个系统中。
但过分突出精英分子也会带来一些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在客观上把他们变成了下辖各部门的纠纷调停者。这一点阿波罗的学艺员都有抱怨,孝弘当然也是其中一个。虽然孝弘自己也知道,既然被赋予了优越的权限,也就需要面对各个独立部门内部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作为孝弘的上司,总应该有一点同情心吧?哪怕只是设想一下在讨论货物归属权的会议上压制各部门之间的争吵有多困难,也应该理解自己的操劳了吧?
马上就要进入官署了。上司会把怎样的难题推给自己呢?鬼才知道。不知怎的,孝弘总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怀着绝望的心情,孝弘走进官署的大门。
与外表庄严大气的人造大理石不同,官署内部彻底暴露出主导官员的庸俗口味。虽然名义上阿弗洛狄忒是半民半官性质的设施,但凡是观光客目光所不及的地方,全都归官方所有。
孝弘穿过冷色调的走廊,来到所长室的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所长室的门。门里,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图书资料后面有一颗圆圆的脑袋,脑袋上飘动着几缕少得可怜的头发。
“您找我?”
听到孝弘的声音,桌子后面的亚伯拉罕·柯林斯站了起来。他的身体细细长长的,套在过分宽大的西服里,简直都可以在里面游泳,而四肢却又从尺寸不足的袖子和裤管里伸出来。整个人身上最醒目的就是那张光润的圆脸,再加上他的双臂一贯喜欢夸张地张开,配上那副笑嘻嘻的表情,和稻草人一模一样。
“你好啊,孝弘。美和子很好吧?这里有一件很适合新婚丈夫的好工作等着你哦。”
“哪儿会有什么好工作啊。”
“不要说这么没意思的话嘛,确实是件很值得去做的工作。”
亚伯拉罕示意孝弘坐到椅子上,但孝弘并没有理会,只是扬起眉毛说:“所谓很值得去做的工作,实际意思就是很棘手吧?”
“唔……你一定要这么想,倒也不算错。不过这不也很有趣吗?这工作可是我为你度身定做的。你先坐下吧。”
孝弘把散在椅子上的拍卖商品目录拨到地上,一脸不高兴地坐下去。亚伯拉罕在自己桌子上的电脑终端前手忙脚乱地捣鼓起来。
“后天的飞船会带来一张画,很有……那个什么……很有说头,也挺复杂。奇怪,要给你的东西在哪里……啊,找到了。好了,现在先把资料给你看看。”
亚伯拉罕这样的官员大多都是从美术协会之类的地方空降来的,没有直接操作数据库的能力。他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衣服领子上别着麦克风,以便向终端输入指令。
“连接摩涅莫辛涅,检索给田代孝弘准备的文件。”
完了,被点名了。孝弘暗自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不可能推掉这份工作了。
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淡下去。右面的墙壁上逐渐显出一幅图画。
“这就是那幅画,考耶恩·李所作的《童稚曲》。在进一步说明之前,想先听听你的第一印象。这可是一幅块头很大的作品。”
亚伯拉罕双手背到身后,得意地笑着。
墙上映出的这幅画,一言以蔽之,是幅抽象画。看上去画家似乎是从颜料软管直接挤出颜料涂在画布上的,满眼都是不规则的线条和色块。
“唔……我要查过欧佛洛绪涅后才能说得清楚,不过目前至少感觉它有一些怪异的地方。说它是抽象画,可与一般的抽象画又不大一样……似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构思随手画出来的,但是与奉行不构思的不定形艺术派作品又有什么地方不大相同……”
“换句话说,这幅画只是在随手乱涂乱画,基本不具有任何美学价值,是吗?”
“唔,差不多。”
“没错,专业的美术评论家也都这么说。如果检索数据库,你也会发现,考耶恩·李根本不是画家,只是个无名的作曲家。三年前,他在画了这幅画之后不久就过世了。”
亚伯拉罕说完这几句就不说了,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孝弘。孝弘有点不耐烦,可是为了让话题继续下去,又不得不给上司帮腔。
“既然是业余画家画的无价值作品,为什么要拿到这里来?”
“你这问题问到点子上了。”稻草人用力挺了挺消瘦的胸脯,“李死了之后,给医院留下了这幅画。其实这幅画是在所谓绘画疗法的环节中画的。他在萨克斯纪念医院的脑神经科病房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