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导致绘制此种抽象画的病症,通常是由视觉中枢的认知能力下降导致。捕捉具体物体能力的丧失会导致把握现实能力的下降,患者的画作便会从现实主义向非现实主义甚至抽象主义风格转变。但针对李的进一步测试表明,他既可以准确说出每一个物体的名称,也可以正确指认医生所点名的物体,因此,考耶恩·李的认知能力应该没有问题。
第二种可能,是由于神经传导物质多巴胺增加导致患者情绪急躁,从而绘制出这样一幅画作,而多巴胺增加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抽动—秽语综合征、神经性梅毒,或者L-多巴系麻醉品摄入过量。但是,观察表明,他在作画时没有任何狂躁不安的表现。从外表上看,李似乎是在以一种真挚的感情作画。因此,上面的推断不能成立。而且,当对他投入抑制多巴胺生成的药剂令其自由书写的时候,会发现他表现出写字过小症,而该症状严重程度与健康机体的反应相同,属于正常范围。
根据以上研究,会诊医师一致认为,考耶恩·李的绘画,是他克服了脑部肿瘤导致的情绪失控状态,以自身的意志创作出的、严肃的抽象绘画作品。
“以自身的意志创作出的……严肃作品?”
一群笨蛋,孝弘想。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画出来的,孝弘从一开始就坚持这么认为。他本来已经打算要将整个事件都当作一场群体性歇斯底里了。
可是按照医生的这份意见,难道说李真的是在认真研究绘画?哈伊阿拉丝的高度评价也是发自内心的?难道真是我们这些人看不见国王的新衣?
难道李不是不走运的音乐家,而是足可以翻开艺术史崭新一页的天才画家?
难道真如稻草人所说,只有哈伊阿拉丝和那些患者才具备鉴赏出终极之美的眼睛?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啊。”一股莫名的急躁攫住孝弘的内心,他随手把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放在桌上。
——摩涅莫辛涅!
孝弘微微闭上眼睛。
——启动图像检索。
孝弘开始在记忆里挖掘他所了解的绘画流派。以三原色为基调的抽象画、特别是那种运用闪回手法的绘画,是他考虑的重点。
——三原色的线条……不,不是莫迪里阿尼[11]的作品,颜色比那个要多得多。嗯,不是这种,也不是这种。以前经常会被认为是设计而非绘画……肯定不是曼·雷[12]或者毕加索的风格!混蛋,我怎么老是想到那些有名的绘画上头!要是找雅典娜的同事帮忙可能会有用……啊,这个很像!
孝弘猛地睁开眼睛,女神已经把他的大脑中的画像检索出来了。薄膜显示器上映出一片纷繁凌乱的色彩。
但是,看到这幅画面的解说,孝弘完全泄气了。
“怎么会是移印画的制作图示啊……”
被孝弘当作抽象画检索出的东西,是一幅移印画的制作示意图。图上演示了两种方法:一种是把颜料夹在两张纸的中间;另一种则是把颜料滴在纸上,然后用嘴吹气,把颜料吹开。看来,孝弘的思路是由知名作品突然转入小学美术教育了。
孝弘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咖啡杯举到嘴边,随即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他皱了皱眉,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再一次与摩涅莫辛涅一起沉入到记忆的大海之中。
两天之后,问题绘画《童稚曲》连同其他许多绘画和动植物标本一起运抵了位于阿弗洛狄忒临时北极的太空港。
拥挤不堪的太空港入关大厅里,充斥着学艺员们的大声叫喊。
“当心!当心!”
“别晃!别晃!”
“快点!快点!”
各部门的学艺员们一边怒吼,一边还不忘抽空去偷看别家部门的箱子里到底有什么。虽然各系统间的情报相互调用基本上没有什么限制,但进货清单却是为数不多的各部门私有秘密之一。每逢这种收取货物的场合,学艺员们全都摇身一变成了专业间谍,偷偷记下其他部门得到了什么新鲜东西,等回到自己的地盘后,再想尽一切办法找阿波罗交涉,务必要把别家有的东西也弄一份堆到自己的地盘上才肯罢休。所以,这些学艺员们就算已经领完自己的货物也都不肯回去,全留在大厅里面磨蹭呢。
熬夜熬得两眼通红的孝弘知道,这一次自己领取的绘画,单看标题就能让人明白它和音乐有关,所以绝对不能让缪斯们看到。他一拿到货物便赶快给它套上了一层事先准备好的包装,然后用阿波罗专用的金色小车把它装了起来。
孝弘决定绕路回自己的官署。先把这幅画本身的难题放到一边,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人起疑心,要让别人都以为这只是普通行李,走路的时候千万要和其他部门的学艺员保持距离。
几乎所有的学艺员都在太空港闲晃,公共道路上看不见其他手推车。偶尔遇上几个散步的观光客,最多只是远远地向这个颜色罕见的手推车投来好奇的目光。
看起来这条路还是比较安全的,孝弘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接通摩涅莫辛涅考虑今后的研究。
“喂,新郎先生!”从人行道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啊,奈奈。”
一位中年黑人女子以与猫一样灵巧的、同年纪殊不相称的动作一下子跳过棣棠灌木丛,仿佛一头矫健的黑豹。这是雅典娜的奈奈·桑德丝。她是比孝弘早四届的老练直接连接学艺员,总是穿一身黑色的连胸紧身衣,一头短发已经斑白,眼神却和动作一样机敏。
“拿到什么好东西了,是不是打算瞒着我啊?”
她一向把孝弘当作弟弟看待,每次碰上都会开点玩笑。
孝弘苦笑着回答:“哪儿有的事,我正要欣然进呈给您检验呢。‘稻草人’那个混蛋给了我一道难题,正愁解决不了。”
“哎呀呀,注意说话的口气哦。你把亚伯拉罕最得意的第一秘书美和子抢走了,他已经很不高兴了呢。”
孝弘重重吐了一口气。
“那我宁愿把美和子退还回去。再不行我去别的地方工作总可以了吧。”
听到孝弘突然说出这么刺耳的话,奈奈禁不住也换上了严肃的表情,挑起一条眉毛,身子靠在手推车上,问:“看起来问题好像很严重嘛。怎么回事?”
“正徘徊在垃圾艺术和终极之美中间。”
“哈,这说的是什么话嘛。”
“我接受的就是这个任务。帮我一个忙吧。”
孝弘把车停到棣棠丛旁边,鬼鬼祟祟地把包装打开,然后压低声音向奈奈解释这幅画的来历。
“我一开始认为这是由疾病导致的毫无价值的绘画,因为李的颞叶受了损伤……但是这幅画表现出的特征却是多巴胺或者大脑基底核[13]存在问题,就是说,疾病和绘画的表现不一致。另外,这幅画看上去似乎也不是由于癫痫或者非随意运动引起的……可是,要说这真的是他在神志清醒时画的……”
见多识广的老学艺员瞥了一眼夹在保护板中间的绘画,也不禁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呀!完全是用来擦画刀的抹布嘛。能在这里看到这个东西也真是稀奇……还有,‘能听到音乐’又是什么意思?应该只是比喻吧。”
“这些都是需要调查的内容。而且,所谓韵律之类的描述也和这幅画差得很远。感觉好像是推理小说一样,作者故意要把音调藏到颜色里面——当然,前提是哈伊阿拉丝的夸赞是真心的。”
“哈,你傻了吧。哈伊阿拉丝女士那么刁的口味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画。”
“可这是真事啊,真的看上了。我调查过大脑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实在不行的话,只能认为是那种白痴天才一类的事情了。”
奈奈疑惑地眨着眼睛。孝弘看她一脸不解,进一步解释道:“所谓白痴天才,大致就是一种在计算、音乐、美术等领域表现出异常才能的人。比方说,一瞬间就能完成因数分解,听一次复杂曲调就能在钢琴前流利弹奏,看到什么东西就能完美地画下来……我一度以为是这种情况,可惜不是。像这种白痴天才,一般只能把看到的景象如同照片一样精确地模拟,而李的抽象画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奈奈看着孝弘,仿佛看见一个成绩糟糕的学生居然很罕见地开始做家庭作业了。
“真的很用功嘛。你有没有去找找那些同样反映大脑问题的绘画?说不定会发现类似李的情况呢。比如说兴奋剂艺术?特征一致吗?”
孝弘耸耸肩,否定了这个说法。
“李没有用任何兴奋剂,而且这幅画没有重点,连普通器物的花纹都比不上。”
“也不像那个什么修女的幻视绘画?”
“希尔德加德[14]的幻视。不过也不是那个。”
“但是,那确实也是一直备受头疼困扰的修女啊,和哈伊阿拉丝一样……”
奈奈停住了话头,把薄膜显示器拿了出来。孝弘看到她眼睛微微斜吊,眼珠转动着,知道她肯定是在自己的大脑中连接欧佛洛绪涅进行确认。
孝弘调查过那方面的内容,但是那条路一样走不通。12世纪初叶的修女留下了许多据说是来自天启的幻视绘画。那些绘画虽然也是异常状态下创作的作品,却仍旧不是李那样的抽象画,特征完全不一样。
“你看,这些绘画始终是具体的。偏头痛下的绘画特征是同心圆一样的光影加上各种星点,可是李的绘画当中看不到这些。如果说哈伊阿拉丝是因为自身的特殊体验才将之评价为杰作,那倒还有点说服力,可是……”
奈奈从薄膜显示器上抬起头,凝视着《童稚曲》。希尔德加德的绘画至少可以看出某些规律。可这幅图根本就是拿颜料乱涂一气。奈奈放开抱着的胳膊,吐了一口气。看来是要投降了。
“我真是不能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画出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要说这里面存在着超越一切理论的终极之美,更加令人无法相信。看来,我们从前所受的一切教育都是虚妄荒谬的东西啊。”
奈奈扑哧一笑,洁白的牙齿映在黑色的脸庞上,明艳动人。
孝弘也跟着笑了。他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很久了。
“你知道的,我们两个绝对不能一起走,被那些家伙看见肯定没完没了。我还打算安然无恙地回综合管辖署去呢。”
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开始重新把画包起来。
奈奈首先注意到异常:“糟糕,那边有人来了。赶快收起来。”
孝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个男子正在快速跑来,不过方向似乎并不是正对孝弘他们。他穿着一件引人注目的土灰色西装,跑步的时候手肘几乎不弯曲,手臂摆动幅度很大,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里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的眼睛眼白居多,嘴巴张得大大的,不停喘着粗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
孝弘自言自语的时候,奈奈正要把画重新放回到保护板里。
“住手!啊啊啊啊啊,住手啊,住手!”
奈奈吃了一惊,停下了动作。
“那幅画,那幅画!”男子号哭着,“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男子突然转了一个方向,跑到孝弘他们面前,然后开始狂暴地撕扯保护板。
“你要干什么!”
“听不到了!挡住了就听不到了!”
孝弘转身试图阻止他,却被他以超乎常人的力量推开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男子的眼睛涌出来,淌得满脸都是。
“听不到了!”
“什么啊!”孝弘禁不住怒喝。
男子吓了一跳,然后一边抽泣,一边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喋喋不休起来。
“你们听不到吗?音乐啊!你、你也认为我是个傻瓜吧,是吧?听不到的人都会这么说。大家都认为我是傻瓜,特别是说‘从画里听到声音’什么的。只有大夫和布丽奇特才愿意听我解释。可是、可是我的确听到了啊!你们还没把它挡起来的时候,我真的听到了!不要拿走,不要拿走画。你们!不要!”
男子突然一拳重重打在孝弘的脸上。
在倒下去之前,孝弘刚好听到奈奈愕然的低语。
“真的能听到音乐吗?”
男子的脖子下面挂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名字“麦克·雷蒙德”,住所是萨克斯纪念医院。
麦克的感情起伏很激烈:上一分钟还安安静静,下一分钟就来了疾风暴雨;刚刚还在用鼻子轻轻哼着歌,接着就会号啕大哭起来;说话会在同一个内容上来回打转,但也会突然大幅度跳跃到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上去。好不容易和他说了三个小时,连蒙带猜算是大致弄明白了他的意思。麦克好像是说,他不是私自逃出来的,而是确实拿到了医院的外出许可,自己还去银行取款机取了钱,乘坐太空穿梭机追赶这幅画来到了这里。
孝弘一直坐在狭小的单人房间里盘问麦克,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他深吸一口气,以极大的耐心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询问。
“那么,‘能听到音乐’是什么意思呢?”
麦克的双腿一直不停地抖动,把床都弄得咯吱作响。听到孝弘这个问题,他突然停下动作,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又来了,哭啊哭的,可就是不回答。孝弘摸摸自己的下巴——还在火辣辣地疼。老是这样兜圈子,真恨不得狠狠打他一顿。
不行啊。
孝弘把杯子里最后剩的一点咖啡一饮而尽。
麦克的心与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可糟就糟在他是大人的身体,所以人们不自觉地会以大人的言行来要求他。从麦克的角度来说,尽管被人这样对待,可他确实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之所以总是哭个不停……还是要更加和颜悦色地询问才行啊。
“麦克,我不是在责怪你。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强迫你对我解释。别哭了,我只是很好奇,想知道《童稚曲》到底让你听到了多好听的音乐,让你这么辛苦地一路追着它来到这里。你看,其实我也恨自己没有你那么敏锐的听力,没办法听到那种天籁啊。”
麦克抬起头,用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孝弘,带着很重的鼻音说:“大夫……”
“呃,我不是医生……”
男子没有理会孝弘的解释。“大夫……现在大夫的脸,就像那幅画的音乐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