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按照资料室格式调整输出。”
放在四人面前的CRT显示器上出现一张脸庞。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表情恍惚,真是很符合布娃娃的表情。孝弘不禁苦笑起来。
“这是什么?”卡米洛问。
“这是根据二位查阅的图像和摩涅莫辛涅挑选出的那个人偶的类似物进行合成后的东西。我们把人偶的表情权重提升一点试试看。”
孝弘在头脑中将这个指示发给女神。画像略微改变了一些。
“怎么样?”
丈夫还是显得有点迷茫,不过反应很快的露伊兹回答说:“那个男孩的感觉还要稍微无机一点。”
孝弘征询另一位学艺员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合适?”
莎莉怔了怔,小声回答说:“德尔沃……他的超现实裸女,两位也许能挑选一些。”
直接连接学艺员让摩涅莫辛涅找出人偶和保罗·德尔沃的相似性,按照契合度高低选出十幅绘画在显示屏上分割显示。这对夫妇从中选了四张。这些图像原本已经合成在模拟像中,女神又把它们的权重略微调高了一点。
夫妇还没有完全同意。这也是当然的吧,被人偶束缚的心不会那么容易被赝品欺骗的。
孝弘在不影响他们思考的程度上追加说:“两位不用顾虑,请指出需要修改的地方。摩涅莫辛涅没有感情。现在她只是和相貌学者一样,做的都是数据分析工作。当下最重要的是把你们的意向反映出来。如果需要和讨厌人偶的寡情女神争论,请管说。”
“在这之后,就是提取标题了吧?”卡米洛没什么自信地说。
“是有这个打算。虽然找不到人偶的名字,但是在模拟中使用的照片、雕刻、绘画,都有作者起的名字。我想,作者们托付在人物表情中的感情,也许会在不同程度上呈现到标题里。”
“我有点明白了。”露伊兹说,“我们也许太执着于那个人偶了。在我们看来,他那双眼睛里仿佛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似乎一直找不到人帮助自己。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人偶,而是想要理解这个男孩。当然,如果能够找到他的名字,也许可以通过其中的灵性,让他找回自己。但既然做不到这一点,只能通过去理解那副表情的原因来理解他的灵魂……是这样的吧?”
“嗯——”孝弘刚回答了一声,突然停止了动作。
摩涅莫辛涅在计算的空隙传来分析室的通话请求。
——有新的消息。发送方:分析室室长卡尔·奥芬巴赫。
“莎莉,你照看一下。我已经把女神设成能从电脑操作了。”
莎莉的眼睛瞪得无比巨大,那嘴型仿佛马上就要叫喊说“我不行”了。
“没关系的。你在资料室锻炼的能力不输于摩涅莫辛涅的图像检索。你刚刚不是还很准确地选中了德尔沃吗?而且,通常的检索操作,你应该比我拿手得多。”
——摩涅莫辛涅,接通卡尔。
孝弘的内耳传来分析室长熟悉的声音。
——布料污垢的分析结果出来了。让你久等了。想听吗?
——别让我着急了。我们现在正渐入佳境呢。
室长听了这话,迅速恢复了专业认真的态度。
——我们在衣领处找到了食物碎屑。似乎是饼干和牛奶。因为年代久远,而且还清洗过,分离出来费了不少工夫。其中也含有微量唾液成分。
——什么?!难道说人偶的布料是用人的旧衣服改的吗?
——年代测定显示这些污垢和人偶差不多同岁,似乎不是继任主人的疏忽。
——那么,用的是人穿过的内衣,还挂了名牌……
——没错,那个布娃娃的原型恐怕是真实存在的孩子,虽然我想这大概是你不愿听到的结论。
卡尔似乎明白孝弘的心情。以真实存在的孩子为模型,做成戴名牌的人偶,量产的可能性显然不大。
如果说是为了纪念出生,可这个布娃娃并不是新生儿的模样;如果说是某场宴会的纪念品,表情又不对;而且,直接给布娃娃穿上脏兮兮的衬衫似乎并不是为了庆祝,而是透出一股对回忆的执着。难道说是老人为了纪念自己的儿孙做的?哎呀,那就更没量产的可能了。
换言之,这就是卡尔所说的,孝弘很不想听到的结果:为了纪念早夭的孩子,制作、分发逝者的布娃娃。亲眷的悲伤值得同情,但这一行为本身岂不是太让人不舒服了吗?
蒙特西罗斯夫妇从布娃娃身上隐约看到一种追悼的心情,可以说是最恰当的反应。
——需要分析唾液DNA吗?
卡尔追问了一句。
——不用了。就算分析,肯定也无法追踪到那个时代的无名人士。
——知道了。你好好和那对夫妇说吧。有什么事情立刻和我联系。
“这样差不多吗?”在孝弘切断通讯的同时,莎莉正向在场诸人展示确认。
显示器上的脸庞与刚才相比有些微妙的变化,夫妻俩微微点头。
孝弘不想告诉他们这是为了纪念死者而制作的人偶,姑且让事情继续发展下去。
“那么,根据标题进行金字塔解析。”
“金字塔解析?”同事很疑惑,“我第一次听说。这也是直接连接者的特权手段吗?”
“应该说是我的手段。把待讨论的语句传递给摩涅莫辛涅,让她通过以往的学习经验提出若干与之关联的新词汇,再使用遗传算法,把这些词汇群综合起来进行多次迭代计算,同时将词汇的含义同金字塔一样逐渐扩展,不仅采用表层含义,也要加入词汇的隐喻和象征,直到得出最终的结果。当然,结果未必会是合适的词汇,不过也有可能表现出未曾预料的真相。刚刚连接上摩涅莫辛涅的时候,我用这个办法尝试命名了好多东西,没想到真有一天能用上。”
莎莉第一次发出心悦诚服的叹息。
“在分解的基础上进行系统性的检查,构筑出意义的金字塔。这样就会得到正确的主室位置,拱顶石也不会偏差。是这样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次是要从一开始的多个标题中找出唯一的拱顶石,女神恐怕也难以应付。好了,试试看吧。”
孝弘一边下令摩涅莫辛涅开始金字塔解析,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最好是这个解析能找到让这对夫妻接受的语句。在解开表情之谜的喜悦中,把人偶的身份就这么含糊过去,落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过了一会儿,摩涅莫辛涅给出了报告:“计算完毕。在五层扩散范围内,语意无法综合。”
“那么扩散到七层。”
“了解。开始七层扩散范围计算。”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在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寂静中,孝弘的头脑里回荡着“这孩子是谁?”的问题。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有这种表情?是因为没有名字而悲伤,还是因为夭折了而悲伤?
“计算完毕。”摩涅莫辛涅报告,“解析结果的第一含义是‘漂泊’。”
莎莉恍惚地复述:“漂泊。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流浪儿的意思?”
孝弘闭上眼睛,然后抬头向天,发出一声叹息。
“漂泊。也许不是死者,而是像那些小狗一样吧。我把粘着狗毛的五条毛巾在家门口挂了好久,就在很醒目的地方,盼望有一天会有人来告诉我它们过得很好……”
“田代先生,您怎么了?”
孝弘没有回答露伊兹,猛然睁开眼睛,对女神下令。
“摩涅莫辛涅,帮我接通卡尔·奥芬巴赫。我要找他解析唾液DNA。”
被孝弘气势压倒的三个人,怔怔地望着脸色严峻的直接连接员。
“怎么会是失踪的孩子?”奈奈一边从孝弘手中接过咖啡,一边摇着头说。
“以前似乎有许多孩子失踪的案例,有些家长甚至会在牛奶盒上印照片。不过,订购一模一样的布娃娃来征集信息,父母的悲哀真是深沉啊。”孝弘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坐在凉风吹拂的长椅上。
“将旧衬衫牢牢缝在身上,是为了提供辨别身份所必需的DNA。那时候毕竟不是现在,只要申请就可以获得自身遗传信息数据。”
“是从那孩子的内衣中挑选出不脏的衣服,缝到人偶身上的吧?头发成分差不多也能猜得出来。是不是也混了一些真正的头发在里面?大概是在房间里拣出来的,或者从梳子上采集的吧。”
“大概是吧。人的头发很容易掉,所以原来的头发都没留下来。”
“那么,国际警察的记录情况呢?”奈奈转过来问身边的孝弘。
“失踪列表中很快发现了和那个人偶一模一样的孩子,但是似乎到最后也没找到。”
真可怜,奈奈低声说。
孝弘刚刚把这个结果告知那对夫妻。
露伊兹非常小心地抚摸着分析室还回来的人偶。
“听了你的解释,我们总算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这个孩子的表情比较熟悉。那是学生时代上过复颜技术课的缘故吧。”老学者满怀感慨地说。
在旁边端详人偶脸庞的卡米洛也表示同意。
“教授经常告诉我们在附着肌肉的时候要排除感情。可是我们这些学生,那时候还不习惯和骨头打交道,怎么都会感受到死亡的影子,情不自禁地就会做出悲伤的表情。然后呢,下一次就想着不能悲伤,结果就搞出很怪异的笑脸。”
“相貌学者说的意思我现在也明白了。他讨厌这个人偶的原因是人偶让他想起了学生时代半生不熟的复颜像。对我们那么冷淡,是因为当年吃过不少感情过剩的苦头吧。”
丈夫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这一次我们还是在鉴定物种,没能识别个体。在制作时努力避免联想到死亡的这个娃娃,和复颜像是同一个品种啊。”
孝弘慎重地说:“我们通过国际警察的协助找到了这孩子的名字。但是,要知道这个名字,就要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他那不幸人生的具体信息。二位如何考虑?”
夫妻俩当即做出了回答。
“请告诉我们。”
“我和妻子打算一同寻访这孩子的亲人。如果他们还记得他的名字,就把这孩子还给他的家人。他们一定会欢迎他回家的。”
“如果不记得,那么我们会好好疼爱他,摸他的头,握他的手,一天到晚呼唤他的名字。”
奈奈默默听完了孝弘的讲述。孝弘坐在她身边,又喝了一口咖啡。
他依然没有真正理解疼爱布娃娃的行为。
不管这对夫妻如何疼爱那个布娃娃,这个孩子的灵魂依然不会得到拯救。以为他会得到拯救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是尚在人世者的自以为是。
不过,至少制作者的灵魂可以得到拯救吧,孝弘想。分娩、起名、父母的期盼与思念……
“啊,又来了,那条狗。”
孝弘抬起头,只见少女和波索尔犬迎着风小跑过来。
他向逐渐靠近的少女露出笑容:“好可爱的狗。它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