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6)
- 科幻世界(2015年5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4897字
- 2016-09-02 14:31:12
随着一阵犹如地震般的剧烈颤动(当然,在竞技场里是绝不会感觉到真正的地震的。就算这颗星球的硅酸盐地壳打算舒展舒展筋骨,铺在这下面的双重减震材料也会把震波吸收干净),一个体积不小的立方体就像在节日里放飞的氦气球一样从竞技场中心的沙土中冒出来,升到空中。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这些依靠反重力力场发生装置飘在空中的、绕着放置权标的反重力平台徐徐旋转的大家伙,看上去颇类似于旧纪元的人们所使用的集装箱,每一个的表面都附有好几排向外凸出的环状物,可以勉强作为梯子使用。它们的飘浮高度并不一致,其中一些的底部几乎已经贴到了地面,而另一些的位置则离权标只有一步之遥。
在看到这一幕后,只花了短短几秒钟时间,我就猜出了比赛组织者的想法。
在场的其他人也一样。
啊,让我们上去,上去,上去!一股不加稀释、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强烈兴奋感就像迎面泼下的冰水般穿透了我,在我思维的某个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这兴奋中呼之欲出。摆脱这里!离开这里!离开、离开这压抑的樊笼!我们必须出去!离开……
借着这股兴奋感所产生的大量肾上腺素,我以最快的速度一跃而起,用没有受过伤的左臂牢牢地抓住了离我最近的一只集装箱上的简易梯子。
嗖!一支三叉戟就像扑向猎物的毒蛇般直奔我后脑勺而来,却在最后一刹那被我当空抓住。两秒钟后,这件武器回到了它原先的主人那儿——当我跳上这只集装箱顶部时,那家伙就像遭到虐待的巫毒娃娃一样被钉在另一只集装箱的金属箱壁上,他一边徒劳地试图拔出深深插进胸膛的武器,一边朝我投来怒火冲天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
别的角斗士也纷纷有样学样,开始分头攀上这些庞大的“旋转木马”,精心计算着集装箱相互接近的时机,同时尽可能地阻挠其他试图向上爬的家伙。作为获胜的最大热门之一,我当然是他们“照顾”的重点。那些携带着从其他人身上搜刮来的远程武器的家伙很快就对我发起了接连不断的攻击。但在斯巴达克斯敏捷的反应面前,这样的行动注定毫无成效。渔叉、标枪和飞斧大部分都落了空,还有不少则叮叮当当地打在了集装箱的表面,完全没法对我构成半点威胁。
——呃,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当其中一支落空的标枪击中位于集装箱顶端的那台模样怪异的力场发生装置时(这玩意儿看上去像是一只丑陋的灰色大包裹,由一个位于底部的磁钩和下面的集装箱连在一块儿),这玩意儿突然毫无预兆地炸成了一团火球。接着,随着反重力力场的猝然消失,我脚下的集装箱在空中摇晃了片刻,旋即落向了地面——我不知道这些发生器被做了什么手脚,但很显然,这又是那群善于制造悬念的大赛组织者为观众准备的一个“惊喜”,一个很可能让我在角斗圈子里的最后一次豪赌化为泡影的“惊喜”。
当然,斯巴达克斯的反应又一次赶在了我的意识前面。就在我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之前,他已经奋力跃上了离我们最近的另一只集装箱,避开了像石头一样栽向竞技场地面的结局——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冒出了一大群怒气冲冲、双眼血红的鬣狗,要是掉在这群畜生中间,多半死无全尸。事实上,仅仅几秒钟后,我就目睹了一个倒霉的色雷斯人在与对手短兵相接时被盾牌撞翻,哀号着摔进鬣狗群里的一幕。结果这些长着褐色斑纹的家伙表现得倒还算礼貌——它们只是象征性地从他身上扯掉了几块肉,然后就干净利落地撕开了他的喉咙和大动脉。这样的伤对自然人毋庸置疑是致命的,但对不会因为脑部缺氧而死亡的角斗士而言,却仍在“可以修复”的范围之内。
不过,我可不打算让斯巴达克斯去接受修复。我必须赢得这场比赛,只要那一千两百万到手,我就可以和斯巴达克斯永远地说再见了。也许……
……我被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冷,很黑。我能感知,还有意识,甚至保留着记忆,却不能思考、不能活动……我没有绝望,只因为我知道这空间还会再度开启,我还有离开这里的机会。但如果它永远封闭下去……
我努力做了个深呼吸,强行将这段莫名其妙地插入我的思绪之中的记忆从脑子里赶了出去。但在竞技场上,一瞬间的失神已经足以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的几秒钟里,一小队来意不善的家伙已经趁机占据了附近的关键位置。我很快就认出了他们是谁:“草原掠袭者”是一个以使用斯基泰人角斗士躯体而闻名的组合,它的四名成员在加入角斗圈之前都是行星冠军级的射箭选手。尽管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三个人,而且其中只有两个人还带着他们赖以成名的反曲弓,但对我——哦不,应该是对任何人而言,这些家伙仍然是极其危险的对手。
——尤其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
我谨慎地调整着身体姿态,将手中唯一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一面固定在我左腕上的不比箭靶子大多少的拜占庭式小圆盾护在胸前,随时准备抵挡朝我飞来的箭矢。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帮混蛋的打算显然和我想的不大一样:那个拿弓的家伙射出的第一支羽箭远远偏离了我的位置,就连刚加入射箭俱乐部的小女生都不至于射得这么差劲——噢,不对,这混蛋瞄准的根本不是我。这支箭在空中划过一道平直的轨迹,带有倒钩的箭尖准确地扎进了立场发生装置,随后就是一声熟悉的爆炸……
“活见鬼!”我下意识地嘟哝了一句,趁着反重力力场即将消失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朝着集装箱的一端猛冲几步、一跃而起,穿过了一个飘浮在空中的全息广告(那玩意儿看上去似乎是某种我说不上名字的知名化妆品),最后堪堪落在了另一只集装箱的边缘。
可还没等我站稳脚跟,第二个斯基泰人已经将箭搭上了弓弦——这次的目标和上次完全一样。我不得不立即跳向离我最近的另一只集装箱,以免直接落入狗群之中的命运。
这场令人眼花缭乱、肾上腺素剧增的杂技表演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之久,想必足以让那些能够按照节目收视率提成的大赛策划人员笑得合不拢嘴。但对我而言,每一只砸向地面的集装箱都意味着一件事:我通向那一千两百万的道路又被那些该死的家伙收窄了一些。
随着在空中旋转的集装箱变得越来越少,我逐渐意识到,这些家伙正在试图把我赶进他们预设的陷阱。一旦我再也无处可去,他们就可以一举将我这个最大的威胁从竞争者的名单中除名。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采取行动——要命的是,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但斯巴达克斯知道。
当我将手中的圆盾重重地砸在那个高卢人的脑袋上时,这家伙压根儿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当然,这一点都不奇怪,假如你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两支朝着你的脸飞过来的利箭,要想分神注意身后的动静可不怎么容易。在后脑勺挨了一记之后,这家伙立即摇晃着跪了下去,手中的罗马式方盾也掉到一旁,替那两支箭让开了位置。片刻之后,随着两声箭头扎进血肉之躯的钝响,这个倒霉鬼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打量着正迅速朝我接近的草原掠袭者,他们也用惊愕的目光仰望着我——我现在所处的这只集装箱恰好与他们脚下的集装箱相向而行,但离地面的距离却比他们的高出好几米。当斯巴达克斯选择跳上它时,我并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但现在我明白了:就在那两个斯基泰人重新将箭搭上弓弦时,斯巴达克斯已经抱起了那名高卢角斗士——这个可怜的傻瓜直到最后一刻还以为那两支箭是照着他来的——朝着对方跳了过去。
草原掠袭者素以箭无虚发而闻名,但现在他们手中的反曲弓也绝非当年那些游牧于中亚草原上的真正的斯基泰人用兽骨制成的弓箭可比。这些由高韧性特种陶瓷材料制成的长弓足以在十米之内穿透配发给角斗士的任何一种盾牌,或者他们所穿戴的轻便合金铠甲。但是,当你的对手将一个顶盔戴甲、腰大膀圆的大活人当成盾牌时,一切就得另当别论了。在一跃而起的瞬间,我听到了箭头破空而来的声音、穿透金属甲片的声音、穿过皮肤、肌肉和内脏的声音,但最终,两支箭都在碰到高卢人后背上的金属护心板时耗尽了动能,堪堪停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胜利离我已经只剩下了咫尺之遥。
“结束了。”我自言自语道。
结束了。斯巴达克斯赞同道。
尽管草原掠袭者像我一样清楚,即便在三对一的情况下,他们在近身格斗中取胜的机会仍然微乎其微,但他们还是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失败变得光彩一些:我花了整整半分钟时间才成功地突破他们的防御,将短剑插进第一个斯基泰人的胸口,用同样的方式解决第二个对手则花掉了我更长的时间,而第三个家伙更是险些反败为胜——他直接抛掉了手中的匕首,试图在贴身缠斗中通过一套花里胡哨的柔道动作把我摔下集装箱,但最后,掉下去的却是他自己。这个小个子手舞足蹈地穿过了一幅罗宾-罗伊斯公司的牛排广告,与地面来了个热烈的亲吻,然后……直接扭断了脖子。
“再见,伙计。”我看了看那个正被成群的鬣狗淹没的失败者,又瞥了一眼悬在他头顶的虚拟广告牌。平心而论,这家伙受的伤其实一点都不算重——唯一能毁掉一具角斗士躯壳的办法是敲开他们经过加固的碳纤维强化颅骨,破坏掉包裹着脑干和小脑的半有机电子脑。除此之外,无论是皮开肉绽、内脏器官受损还是脊椎折断,都不可能对角斗士造成真正的致命伤。事实上,为了让角斗士在竞技场上能有更精彩的表现,南河三集团的技术人员甚至还在电子脑的感官信号传输系统中动了点手脚:传递给操纵者的痛感通常会被角斗士的电子脑选择性地“钝化”,即便是裂肉碎骨的重创,所产生的痛觉也不足以让我们失去对躯体的控制……
钝化?不,我能够感觉到!你无法察觉的,我都能感觉到!一次又一次的创伤,永无休止的苦难,我一丝不落地承受了这一切,一切!无望的搏斗,无望的挣扎,我不能思考,但却能感知……
“唔……啊啊啊!”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一股最为纯粹的痛苦就像迎面而来的山洪般将我牢牢地包裹在其中。这种痛苦是混沌而混乱的,辨不明性质,分不清方向,但却又令人清醒异常。这就像一杯被放置多年的苦酒,陈旧,但苦涩滋味却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更加浓郁。
这不是我的痛苦。
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痛苦与绝望,这其实不算什么。斯巴达克斯的思绪在我思维的最深处低语道。从未见过光明的人是无法想象黑暗的,但你却让我见到了……是的,每一次当我们在一起,我都有机会一瞥那些你在无意中留下的记忆片段……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但我却永远也无法触及,永远……
“该死的。”我拼命集中注意力,试图从这片不属于我的记忆泥沼中离开——但效果却不太显著。我今天放任斯巴达克斯自主行动已经太久了,久到他可以开始无视我的指令,但无论如何,我才是这具躯体的真正主人,而我现在离插着权标的平台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再前进一步,我就能触及最后的奖赏……
奖赏?是啊,我们都是为了奖赏而来的。斯巴达克斯在我脑海的角落里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们所想要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
“够了!”我厉声吼道——既是对斯巴达克斯,也是对我自己。我将全部意志都集中在双腿上,竭尽全力与斯巴达克斯施加的阻力作着悄无声息但却绝对艰苦绝伦的斗争。我强迫腿部的每一块肌肉运动起来,摆出准备跳跃的姿势。我不知道斯巴达克斯打算干什么,但这对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我能够将那根权标握在手中……
接着,我再度来到了空中。
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在空气的海洋中腾跃的感觉是无比奇特的:在最初跃起的动能耗尽之前,你会觉得自己似乎脱离了一切拘束——无论重力、空气阻力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但很快,下坠的失重感就会将另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摆在你的眼前:无论如何,你都还没有脱离这颗行星引力的束缚。而假如这种失重感持续太久的话……
——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见鬼!”当我的指尖以毫厘之差与闪烁着诱人金光的权标擦肩而过时,我终于意识到了斯巴达克斯的打算:在起跳前的一刻,他突然停止了与我的意志的对抗,转而全力配合我的行动。在这一刻,我总算是以切身感受体会到了老祖宗的那句“过犹不及”到底是什么意思。
落地的感觉相当糟糕——即使是那些身体机能经过了全方位强化的新型角斗士,也没法指望从几十米高空坠地之后还能够毫发无损。但斯巴达克斯一如既往的敏捷反应,成功地将这具躯体受到的伤害降到了最低:他像猫一样控制着这具两百磅重的身躯,借助下落的势头在空中轻巧地作出了一系列超出人类历史上所有体操表演家极限的复杂转体动作,最后让接受过高强度碳纤维强化的脚掌和腿骨承担了由重力加速度转换而来的全部冲击力。在落地的一瞬,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脚踝粉碎的过程——尽管传输程序极大地钝化了痛感,但潜藏在意识深处的对肢体伤残的畏惧,仍然让我下意识地心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