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观察了他整整一个晚上。那是在一个交响乐音乐会上,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他就坐在我的附近而且没有注意到我。最先演奏的是亨德尔[11]的作品,这是一部高雅美妙的音乐作品,但是荒原狼既未听音乐,也未注意周围的环境,而是陷入了沉思。他无所适从,孤独地坐着,低着头,表情冷漠,但充满忧愁。节目又换了一个,是弗里德曼·巴赫[12]的小交响乐。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几个节拍之后,我那位陌生的朋友突然开始微笑起来,而且专心致志地倾听着,看起来他是完全处在陶醉之中。大约有十分钟光景,他是那样沉醉于幸福与梦幻之中,竟使我只注意看他而很少去听音乐了。这支乐曲终了时,他从陶醉中醒来,把身子坐正,似乎要站起来走出去,然而最后还是坐着听了那最后一支乐曲,是雷格尔[13]的变调,很多人都觉得这乐曲长而乏味,当然荒原狼也不例外。起初他还有兴致地听着,然后就不行了,他把手插进口袋,缩着身子,这次可没有陶醉、梦幻的表情,而是从悲伤到气恼,脸色又变得冷漠而灰暗,显得年老多病和愤愤不平。
音乐会散场后,我又在大街上看见了他,于是我就跟着他。他蜷缩在大衣里,步履呆滞地向着我们的住宅区走去。在一家老式小酒店前他停住了,犹豫地看了看手表便走了进去。他坐在一张狭窄的小饭桌上,女店主和女招待都把他当作老熟人来欢迎,我也跟他打了个招呼坐到他的身边。我们整整坐了一个小时。我喝了两杯矿泉水;他先喝了半升葡萄酒,然后又要了一小杯。我说我去听音乐会了,可是他不予理会。他看了看我那矿泉水瓶子上的商标就问我想不想喝酒,他请客。我回答说我从来不喝酒,他便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是呀,您做得对,我也曾戒酒好几年,吃着清茶淡饭,可是我现在受到了水星(水瓶星座)的影响,一种阴暗而潮湿的情绪困扰着我。”
我开玩笑说同意这个隐喻,又小心地表示,我不认为他会相信星象学,于是他又用常使我觉得受了侮辱似的那种过于客气的腔调说:“完全正确,此种科学本人岂能相信。”
我先告辞离开,他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但是,他的脚步声跟往常一样,依然没有立即上床睡觉(我们的房间紧挨着,我听得很清楚),而是在灯下待了大约一个小时。
我记得,还有一个晚上,姑妈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位很漂亮的年轻女士站在门口向我打听哈勒先生,我认出了这个女人就是哈勒先生房间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我把哈勒先生的房间指给她就转身回屋了。她在楼上待了一会儿,接着我就听到他们俩一起下楼往外走,十分开心,活泼地交谈着,还互相开玩笑。我大为惊讶,这位孤僻的隐居者居然还有情人,而且是这么年轻、漂亮、时髦。我对他和他的生活的一切猜测又要打问号了。可是不到一个小时他又回家来了,独自迈着沉重、悲伤的脚步,费力地爬上楼梯,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轻轻地踱步,持续了几个小时,活像关在铁笼子里的狼一样。他房间的灯光几乎从深夜一直亮到清晨。
我对他这种关系一无所知,只是想补充说几句: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在城里的大街上,他们挽着手臂,他显得很幸福。我又感到奇怪的是,他那忧愁寂寞的面孔有时能显出多么高雅的神情啊,是的,简直是天真稚气!我理解那个女人,我也理解姑妈对哈勒的同情了。可是,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又悲伤而痛苦地回来了。我在门前遇上了他,像以往有几次一样,他大衣下面掖着一瓶意大利酒,他就偎着酒瓶在他楼上那个窝里坐了半夜。我为他难过,他是在过着一种多么绝望、孤独和放任自流的生活啊!
好吧,啰唆得够多了。荒原狼在过着自杀的生活,对此无须再多加叙述和描绘了。尽管有一天他在付清一切欠款之后就突然不告而别地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但我并不相信他真的会去自杀。不过,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只是还替他保存着别人给他寄来的几封信。他留下的东西,除了他在此逗留期间写下的一份手记外,别无其他。这是他赠送给我的,在上面他写了几句话,说明这份手记可以任凭我处理。
我当然不可能对哈勒手记中所叙述的经历的事实成分进行核对。我并不怀疑,这些经历的绝大部分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任意杜撰出来的,而是他力图把内心深处的活动过程以可见的事件的外壳再现出来。哈勒作品中有一部分是幻想的事件,这大概都是发生在他停留本城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并不怀疑,这些事件是以一段真实的生活经历为基础的。在那段时间,我们的房客确实在行为和外表上都发生了变化,很多时候不在家,有时是一整夜,成天不沾书的边。那段时间我遇到他的次数不多,但每次他都显得特别活跃、年轻,有几次还兴高采烈。当然,紧接着就会出现一次新的严重忧郁,整天躺在床上,饭也不吃。他情人来看过他,他们发生了特别激烈的争吵甚至动起武来,那次争吵把整个楼都闹翻了,第二天哈勒不得不为此向我姑妈道歉。
不会的,我相信他没有自杀。他肯定还活着。他正在某地拖着疲惫的双腿在陌生房子的楼梯上上下下走动呢;他正在某处凝视着擦得发亮的地板和保养得很清洁的南洋杉呢;他一定还是白天上图书馆,晚上去酒店,或者躺在租来的沙发上听着窗外的世界和人们的活动。他自知与世隔绝,但并不自杀,因为残留的信念告诉他,他必须尝够这痛苦,这可怕的内心痛苦,他必须死于这种痛苦。我常常想到他,他没有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他没有对我的才能、优点和欢乐给过支持和推动,啊,正相反!但是,我不是他,我过的也不是他那种生活,而是过着我的小康、稳定、有保障、安于职守的生活。这样我和姑妈就可以平心静气而友好地想念着他,而且姑妈知道他的事大概比我还要多,不过却都深藏在她那善良的内心罢了。
关于哈勒的手记,关于这个奇特的、部分是病态而部分又是优美而思想丰富的狂想,我必须说明,如果它是偶然落到我的手里而我又不知作者是谁的话,我肯定会恼火地把它扔掉。还好,由于我认识哈勒,我对这个手记还能理解其中的一部分,甚至还赞同它。如果我从这手记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忧郁病患者的病态狂想的话,要将它公布于众,我是会有顾虑的。然而,我在手记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发现了一个时代的文件,因为哈勒的精神病——现在我知道了——不是什么个人的奇思遐想,而是这个时代的病症,是哈勒那一代人的神经官能症。在这一代人当中,看来绝不只是那些弱者、下等人受到了此病的侵害,而恰恰是那些强者,那些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受到了侵害。
这些手记——不管所依据的真实经历有多少——是一种尝试,那就是对这个巨大的时代病症并非通过回避和美化来克服,而是把病症描绘出来加以克服。这些手记是名副其实的穿越地狱的足迹,体现着穿越阴暗的内心世界的混乱记录。它时而充满恐惧,时而勇气倍增,决心横跨地狱,对抗混乱,把厄运忍受到底。
是哈勒的一段话启发了我如此理解他的手记的。有一次,在我们谈论中世纪的所谓残暴之后,他对我说:“这种残暴实际上不是残暴。一个中世纪的人也许会把我们现今的全部生活方式当作完全不同于残暴、可怖和野蛮的东西而表示厌恶!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每一种道德风俗与传统,都有自己的方式,都有与之相适应的温和与严厉,美好与残暴,都会把某种痛苦视为理所当然,都会忍受一些坏事。只有当两个时代、两种文化和宗教相互交错的时候,人的生活才会变成真正的痛苦,变成地狱。一个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人,假定他不得不在中世纪生活,那么,此人必定是悲惨地窒息而死,就如同一个野人也必定会在我们时代的文明中窒息而死一样。有时候,整整一代人陷于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的交替之间,这一代人失去了一切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失去了一切惯例、一切安全感和纯洁无邪。当然,不是每一个人的感觉都同样强烈。像尼采这一类人已早于我们一代就遭遇到了今天的苦难——他那时孤独而不被理解地饱尝的东西,正是我们今天成千上万人所遭受的苦难。”
在阅读这份手记的时候我老是想到这段话。哈勒们就属于两个时代交替之间的一代人。他们被安全与纯洁的环境抛弃,他们的命运就是把人类生活中一切顽疾病疮当作个人的痛苦与地狱来加倍地体验。
我认为,这就是他的这份手稿的意义所在。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心将它公布于世。还有,我既不想袒护这份手记,也不愿对它作出定论,请每位读者依据自己的良心去行事吧!
注释
[1]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语言学家和抒情诗人。
[2]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画家。
[3]甘地(1869—1948),印度民族运动领袖,被尊称为“圣雄”。
[4]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剧作家和思想家。
[5]让·保尔(1763—1825),德国作家。
[6]诺瓦利斯(1772—1801),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
[7]莱辛(1729—1781),德国诗人、剧作家和文艺评论家。
[8]雅可比(1743—1819),德国作家、哲学家。
[9]利希滕贝格(1742—1799),德国物理学家、哲学评论家。
[10]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诗人、作家。
[11]亨德尔(1685—1759),德国著名作曲家。
[12]弗里德曼·巴赫(1710—1784),德国著名教堂音乐作曲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之子,著名风琴师。
[13]雷格尔(1873—1916),德国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