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那个古色古香的小酒店,它的模样与我大约二十五年前第一次在本城停留时相比毫无改变,女店主还是原来那个,座上的不少客人也都是那时这里的常客,坐着相同的位置,喝着同样的酒。我走进了这家简朴的小酒店,这里是我的藏身之处。尽管这个藏身之处也和楼梯口长着南洋杉的小花坛一样,并不是我的故乡和我所在的团体,不过是观看陌生人演出陌生戏的一个安静的观众席,然而就是这样安静的一席之地也有它的可贵之处:没有人群,没有喊叫,没有音乐,仅有几个安静的平民坐在没有台布的木桌(没有大理石,没有涂上珐琅质的金属,没有带流苏的台布,没有黄铜镶边!)旁,面前只有晚上的饮料,一杯味道醇和的好酒。这些常客我一见就能认出来。他们或许是地地道道的小市民,这些小市民家里都在呆傻的平安神像前设个单调的祭坛;或许他们也像我一样是些孤独、离轨的家伙,是对破产了的理想还在沉思冥想的酒鬼,是一群荒原狼,或者可怜虫,我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由于乡思、失望或需要弥补空虚而来到酒店换换环境。已婚者要在这里寻求青春少年的气氛,老官员想在这里寻求与自己大学时代相似的东西。他们都很沉默寡言,他们都是酒鬼,他们都像我一样,宁愿喝上半升阿尔萨斯酒也不愿去听女士乐队的演奏。这里是我停歇之处,在这里可以待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行。我还没有喝上一口阿尔萨斯酒就感觉到了自己今天除早餐外还什么都没有吃呢。
怪哉,一个人什么都能吞下!我大概读了十分钟的报纸,通过眼睛吞下了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的智慧,他把别人的话在嘴里反复咀嚼,然后未经消化又再吐出来。整整一大段的文章我都吞下去了。然后我吞下一块好牛肝,这是从打死的牛犊身上切下的肝。怪哉!最好的还是阿尔萨斯酒。我并不喜欢喝特别烈性的酒,至少平常是这样,尽管这类烈性酒酒味强烈,风味独特,很有名气。我最喜爱纯净的、平淡的、没有名气的农家酒。这种酒可以多喝点,味美而平和,散发着田园、土地、天空、树林的风味。一杯阿尔萨斯酒,一块上等面包,这是一顿最好的美餐。现在我已经吃了一份牛肝,对我这个很少吃肉的人来说,真是一次很特殊的享受,而且面前又摆上了第二杯酒。在那绿色的山谷里,健康、善良的人们种葡萄,榨葡萄,为的就是让远方世界,让那些失望的、爱默默喝上一杯酒的居民和茫然不知所措的荒原狼,能在心情不好时饮上几杯,为他们增添几分勇气和精神,这也是件怪事。
管它怪与不怪!喝杯酒是好事,颇有益处,酒一下肚,顿时心旷神怡。对报上那篇言不及义、转弯抹角的文章,现在我才轻松地大笑起来。本来已经忘怀的木管奏的轻音部乐曲又突如其来地进入脑海,就像一个亮晶晶的小肥皂泡,从我心底升起,五彩缤纷,映着整个世界,然后又轻柔地破灭。要是这美妙的小乐曲能暗暗地在我心灵上扎根,并且有一天能在我心里开放出五颜六色的优美花朵,那么,能说我这个人就完全没有希望了吗?尽管我是一只迷途的野兽,对自己周围的世界并不理解,可是在我愚蠢的生活中仍然有有意义的东西。我内心已经作出某些回答,那就是我的心灵已成了远方世界呼唤的接受者。我脑海中堆积了成千上万个图像。
帕多瓦[4]教堂蓝色的小圆拱顶上乔托[5]所画的天使群像;还有哈姆雷特和戴花环的奥菲利娅[6],他们是世界上一切悲伤和误解的美丽譬喻;还有飞艇驾驶员吉亚诺佐站在燃烧着的气球里吹号;阿提拉[7]手里拿着一顶新帽子;婆罗浮屠[8]把它的建筑群推向高空。这美丽的形象在成千上万人的心中存在,而其他成千上万的陌生形象和声音就只有在我的内心才有它们的归宿。它们那凝望的眼睛和倾听的耳朵也只是活现在我的内心。医院的旧墙显现出屡经风化、斑驳陆离的灰绿色,上面千百幅的壁画隐约可见——可是现在谁还会去理会它呢?谁还会把它放在心上?谁还会爱它?谁还会去领略它那逐渐消失的迷人色彩?僧侣们写的带有色彩柔和的小插图的古书,早就被人民遗忘的一二百年前德国诗人的作品,所有那些已经陈旧的古籍,古代音乐家的印刷品和手迹,那音乐梦幻早已凝滞的坚硬发黄的乐谱——可是谁还会去听那才气横溢、妙趣横生、满怀渴望的声调?谁在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里还会如此倾倒于它们的智慧和魅力?屹立于古比奥[[9]上方山谷的顽强小松柏,被石崩折断和劈开,但仍然保持着生机并长出了几根新的树梢,谁还会想到它呢?谁能正确评价和对待二楼那位勤劳的家庭主妇和她养的那株光洁的南洋杉?是谁在夜幕中静观莱茵河上的雾霭云霞?是荒原狼。而又是谁在自己生命的废墟上寻求缥缈无常的意义,忍受着表面愚蠢的傻事,假装疯狂地生活,而暗地里却在最后的迷惘混乱中希望接近上帝并得到上帝的启示?
女店主又想给我斟酒。我紧紧捂住酒杯,站了起来,我不需要酒了。金色的足迹又在闪光,我想到永恒,想到莫扎特[10],想到星辰,我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一个小时了,又可以生活,又可以存在下去了,不需要忍受痛苦,不需要担心,不需要羞愧。
冷风刮着蒙蒙细雨在路灯周围窸窣作响,细小的雨珠闪闪烁烁,我走上了夜深人静的大街。现在向何处去呢?此刻我要是有个能实现愿望的魔术的话,我一定要变出一个具有路易十六格调的美丽小客厅,让几个音乐师给我演奏两三个亨德尔、莫扎特的优美的作品。我现在正渴求这些,我会像古希腊诸神畅饮长生酒一样尽情领略那清新、高贵的乐章。啊,要是我现在能有一个朋友就好啦!他在阁楼的烛光下思考,身边放着小提琴。我在这夜深人静之际轻轻地走近他,无声地爬上多拐角的楼梯,使他大吃一惊!我们交谈、奏乐,神仙般地度过夜间这几个小时!像这样幸福的滋味我以往经常尝到,不过那是过去几年的事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相去甚远,印象淡薄了。凋谢的岁月年华如同海角天涯,隔断了一切。
我犹豫不决地踏上了归途,翻竖起大衣领子,拐杖敲打在潮湿的石板路上,不管我走得多么缓慢,很快又会坐在我的小阁楼里了,即我那所谓的家。我并不爱它,但又不能缺少它,因为在露天奔跑度过冬日的雨夜,这样的时代对我来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好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不想败坏今晚的好情绪,不能让雨败坏,不能让痛风症败坏,不能让南洋杉败坏。即使没有室内小乐队,找不到有小提琴的孤独朋友,那迷人的乐调也会在我内心鸣响。我用有节奏的呼吸轻哼这个调子,象征性地给自己演奏。我边走边沉思。是的,不要乐队不要朋友也行,而且徒劳无益地企求温暖也是可笑的。孤独就是独立,多年来我向往独立,也争取到了独立。独立是冷酷的,但也是安静的,奇特地安静而广大,就像一个有星辰在其中转动的寒冷而寂静的空间。
我从一家舞厅门前经过,从里面传出强烈的爵士音乐,热气腾腾,自由奔放。我停了一会儿,尽管我讨厌这种音乐,可它对我总有一股暗暗的吸引力。对爵士乐我是反感的,可是它与当前流行的其他所有学究式的音乐比较起来还是要好上十倍。它以其欢乐而粗犷的野性深深地触动着我的本能,散发出质朴诚实的情欲。
我站了片刻,侧耳倾听那感情奔放、血淋淋、赤裸裸的刺耳音乐,如饥似渴地嗅寻着那大厅的气氛。那乐曲的抒情部分包含着过分的伤感和甜蜜,甜蜜的外表掩饰不了伤感的内心,那粗犷部分则是狂野无常和充满活力的,然而两部分却自然而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整体。这是没落的音乐,王朝末期的罗马一定有过类似的音乐。跟巴赫[11]、莫扎特的作品和真正的音乐相比,它只不过是胡闹而已——然而,一旦与真正的文化相比较,它则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艺术,我们自己的思想,我们自己的所谓文化。这个音乐的优点就在于体现了伟大的诚实与正直,体现了可爱而毫不虚伪的黑人的禀性和欢乐天真的情绪。它既有某种黑人的特点又有某种美国人的特点。在我们欧洲人看来,美国人尽管强大,却是像孩童般活泼、天真。欧洲也会变得如此吗?是否已经走上了这条道路?我们这些欧洲旧时代纯正的音乐和纯正的文艺的鉴赏家和崇拜者,难道只不过是明天就会遭人遗忘和嘲笑的复杂的神经官能症患者中的少数几个愚蠢者?难道我们称之为文化、称之为智慧、称之为灵魂、称之为美、称之为神圣的东西,仅仅是早已死亡的幽灵,只有我们这几个傻瓜才认为是纯正的、活生生的?也许这些从来就不是纯正而活生生的东西?也许我们这些傻瓜所为之奋斗的东西本来就是幻象?
我来到了老城区,小教堂隐隐约约地立在灰暗中。我突然又想到了晚上那桩事情,那神秘的尖拱城门,门上那神秘的牌子,那带着嘲讽姿态舞动着的闪光字母。字母组成了什么字来着?“限制入场”,还有“仅供狂人观赏”。我审视着对面的老城墙,暗暗地希望魔法再次出现,那字母把我这狂人邀请,那小门容我进入。也许那里就有我渴慕的东西,也许那里就演奏着我的音乐?
昏暗的石头墙泰然自若地看着我。夜色灰灰,梦影沉沉,城门紧闭,拱门一片漆黑,城墙无洞,无门可入。我微笑着向城墙上点头致意并继续往前走。“安睡吧,城墙,我不愿把你唤醒。把你拆毁,或者在你身上贴满那些贪婪的公司广告的时刻就要来了,但是现在你还存在,依然美丽而恬静,令我喜欢。”
从一条漆黑的胡同里,突然有一个人窜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这是一个深夜方归的孤独者。他步履疲惫,头戴便帽,身穿蓝色制服,肩上扛着一根挂有广告牌的棍子,腹部前面一个打开着的箱子挂在腰间的皮带上,就像年关市场上的小商人一样。他疲惫地在我前面走着,并不回头看我,不然我就跟他打招呼,递支香烟给他了。走到下一个街灯附近,我想看清楚他扛的那四角旗,也就是他那棍子上的红色广告,可是它晃来晃去,一个字母也看不清楚。于是我叫住他,请他把广告给我看看。他停住了,把棍子拿正,这时我才看清那舞动着的字块:
无政府主义的晚会!
魔术剧!
限制入场……
“我正要找您!”我高兴地叫了起来,“你们的晚会是什么样子的?在何处?何时举行?”
他已经又往前走了。
“限制入场。”他无动于衷地说,声调里充满着睡意。他走了,他已经烦了,他想回家去。
“停一下。”我叫着向他追去,“您那箱子里是什么?我想向您买一些。”
那人边走边机械地向箱子里掏着,抽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我迅速地接过来把它收好。当我正解开大衣要掏钱时,他已经转弯走上了另一条路,那里有个门,他关上大门消失了。院子里还响着他沉重的脚步声,先踏在石板上,然后走上一座木楼梯,以后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我突然感到自己也很疲倦,而且觉得夜已经很深了,现在最好是回家去。我加快了步伐,很快就穿过沉睡的近郊街巷,来到我住的被土墙隔离的地区。在小草地和常春藤后面的一座干净的小公寓里,住着官员和收入微薄的退休人员。我经过常春藤、草地和一棵小枞树,到了家门口,找到钥匙孔打开门,摸到按钮打开灯,从各扇玻璃门旁蹑足而过,从擦得光亮的柜子和盆栽植物旁蹑足而过,打开我的房门,进入了我的所谓的家。靠背椅、炉子、墨水瓶、饭盆、诺瓦利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在等着我,就像其他人一样,像那些正常人一样,当他们回家时,母亲、妻子、孩子、女仆和猫狗正在等待着他们。
在我脱下湿淋淋的大衣时,我的手碰到了那本小册子。我把它从口袋里抽了出来。这是一本很薄、用很差的纸印刷得很糟糕的年关市场小册子,就像《元月诞生的人》或《我怎样能在八天内年轻二十岁》之类的小册子一样。
坐在靠背椅上,戴上眼镜,我怀着突如其来的命运之感,惊奇地读着那年关市场小册子封面上的标题:《论荒原狼——仅供狂人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