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哈立·哈勒手记(3)

下面就是这篇文章的内容,我越读越感兴趣,于是便一口气读了下去。

论荒原狼

——仅供狂人阅读

从前有一个人,名叫哈立,号称荒原狼。他两条腿走路,身上穿着衣服,是一个人,然而他实际上是一只荒原狼。凡是人类用正常的理解能力可以学会的东西,他都学得甚多,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所没有学会的东西是: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这一点,他不可能做到,他是一个不知足的人。他之所以会这样,大概是由于他内心时刻都清楚(或者以为自己清楚),他根本不是人,而是来自荒原的一只狼。他究竟是否真的是一只狼?也许是他在诞生前就像变魔术一样,一下子从狼变成了人,或者生下来是人,但却被赋予了狼的灵魂,于是这灵魂便占据了人的躯壳,或者他相信自己本来就是一只狼的想法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想象,只是他病态心理的反映而已。凡此种种,聪明的人可以为之争论一番。例如,也可能是这样,此人大概在童年时代就野性十足,放荡不羁,难以驾驭。教育他的人试图扑灭他身上的兽性,反而更加促使他想象并相信自己本来就是兽类,只不过是身上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教养和人类的外套而已。对此,人们也许会大发议论,甚至为之而著书立说。但这对荒原狼却毫无裨益。因为对于他来讲,身上的狼性不论是用魔术变的,还是用棒子打出来的,或者只是他心灵的幻想,都是一回事。其他人对此有何想法,或者他自己对此是怎么想的,这些对于他都毫无价值,这些都不会把狼性从他身上去掉。

如此说来,荒原狼有两种特性:一是人性,一是狼性。这就是他的命运,像他这样的命运可能并不特殊也不罕见。据说可以见到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的身上有很多狗性,或者狐性、鱼性以及蛇性。而且,并不因此就有什么特殊困难。在这种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鱼,共存一体,互不妨碍,甚至还互为有益。而且,在有的做出成绩、让人羡慕的人身上,正是狐性或猴性而不是人性使他交了好运。但是,在哈立身上却是另一种情况,在他身上人性和狼性互不协调,不但不能互为有益,而且互为死敌,一个只会使另一个受罪。当二者在一个血液系统里、在一个灵魂里互相敌对时,那生活就很不舒服。喏,命运各自有,谁也不容易。

在我们的荒原狼身上,情况是这样的:虽然以其感觉而言,他时而作为狼,时而作为人生活着,正如所有混合体那样,但是,当他是狼的时候,那么体内的人就始终在旁密切观察,评头品足,伺机以待;当他是人的时候,那么体内的狼也是如此。例如,如果哈立作为人,有一个美好的思想,有一种敏锐高尚的感觉,或者做了件所谓好事,那么狼性就在体内龇牙咧嘴,大笑不已,刻薄地嘲弄挖苦,并指出:对一只荒原野兽来说,这幕高贵的戏剧是何等可笑。这只荒原狼内心完全知道,什么东西才能使他快活,那就是孤独地奔驰于荒原,不时地吮血或去追逐一只母狼——从狼的角度来看,人的每一个行动当然都是特别可笑而狼狈的,愚蠢而自负的。但是,如果哈立作为狼来感觉和行动时,如果他向别人龇牙咧嘴,如果他对所有的人和他们的道貌岸然怀着仇恨和敌视时,情况也同样如此。也就是说,他体内人的那一部分也在窥测时机,密切注视着那只狼,把它称为畜生野兽,使它享受不到一点作为普通的、健康的、粗野的狼的乐趣。

荒原狼就是如此。人们可以想象得出,哈立过的并不是什么舒服幸福的生活。但是,也不能因此就说他是极为不幸的(尽管他自己认为是如此,就像每个人都把自己所面临的痛苦看作最大的痛苦一样)。任何人都不能这么说。谁自己身上没有狼性,也无须因此而感到幸运。即使最不幸的生活中也有阳光明媚的时刻,也会在沙石之间开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这样。毋庸讳言,他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很不幸的,而且也使其他人感到不幸,就是说,如果他爱他们,而他们也爱他的话。因为所有爱他的人都只看到他一个方面。有些人是把他作为一个高雅、聪明而奇特的人来喜爱的,而一旦他们突然发现他身上有狼性就大为惊讶,大失所望。他们不得不经受这种惊讶和失望,因为哈立像一切生物一样,希望自己作为一个整体受人喜爱。也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对喜爱自己而他自己也希望得到他们的爱的人隐瞒狼性,不能对他们说谎。但也有这样的人,他们所喜爱的就是他身上的狼性,也就是那自由自在、粗野不驯、危险强悍的东西。对于这些人来说,一旦发现粗野丑恶的狼也还是个人,内心还渴望善良与温柔,还要听莫扎特的音乐,还要朗读诗句,还有人类的理想时,他们就感到非常失望、痛心和生气。在大多数情况下,正是这些人特别失望和生气。就这样,荒原狼把他自己的双重性和两面性带进了他所接触到的一切陌生人的命运中去了。

谁要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荒原狼,可以想象出他那可怜的支离破碎的生活,那他就错了,他还远远没有知道一切。他不知道,凡事皆有例外,在某种情况下,也许上帝对一个罪人比对九十九个正派的人更喜欢,哈立也总是还有例外和幸福的时候。他有时能不受任何干扰,纯粹作为狼或者纯粹作为人呼吸、思维和感觉。二者偶然还有和平共存、互相亲热的时候,所以不只是一个睡觉,另一个醒来,而是互相滋补,一个使另一个加倍成长。就在此人的生活中,看来也像世界各处一样,一切习惯的、日常的、认识到的和有规律的东西,有时只是为了在这里或那里做几秒钟短暂的休息,中断一下,而让位给异常、奇迹和恩惠。那短暂的罕见的幸福时刻是否能抵消或减轻荒原狼的悲惨命运,从而使幸福与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几个小时短暂而强烈的幸福感是否会把所有的痛苦抵消殆尽,而且还会多出一点幸福,这又是一个让那些闲着无聊的人可以随意思考的问题。对此荒原狼也常加以思考,而那就是他无所事事和无所作为的日子。

对此尚有一点需要提及:有相当多的人是与哈立同类的。首先,许多艺术家就是这类的人。这些人的内心都有两个灵魂,两种特性:神和魔,父亲的血和母亲的血,享福和受苦。这些都是同样敌对而混乱地在这类人身上相互共存和相互渗透的,如同狼和人在哈立身上一样。这类人生活很不安定,在偶尔出现的少有的幸福时刻,他们领略到如此强大和难以言传的美丽的东西。这片刻欢欣的浪花有时会如此光彩夺目地高跃于苦海之上,以至这暂时闪耀的幸福之光也会触及他人,使他人为之着迷。就这样,作为高跃于苦海之上珍贵短暂的幸福浪花,那些艺术作品诞生了。在这类作品里,一个单独受苦的人有片刻时间超脱于他自己的命运,他的幸福像一颗明星在闪耀,并使所有见到他幸福的人都觉得那是某种永恒的东西,好像就是他们自己的幸福梦境。不管这类人的行为和作品被称作什么,从根本上来说,这类人没有生活,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并不存在,他们的生活是无形的。他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英雄,或艺术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人是法官、医生、鞋匠或教师那样;他们的生活是一种永恒的充满痛苦的运动和激荡,是不幸的、痛苦的和支离破碎的,是令人战栗而毫无意义的;一旦人们不愿从刚才那种在混乱生活之上闪光的罕见的经历、行为、思想和作品中去看生活意义,就会得出上述结论。在这类人中间出现了危险而可怕的思想,那就是整个人类生活大概只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是夏娃生下的一个失败的怪胎,是大自然一次野蛮而可怕的灾难。他们之中还有另外一种思想,认为人也许不仅是半理性的兽类,而且生来就是永垂不朽的上帝之子。

每一种人都有自己的特征和标记,每一种人都有自己的道德和恶习,每一种人都有自己的深重罪孽。夜游神就是荒原狼的特征。早晨是他所害怕的,是从来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的时辰。一生中从来没有一个早晨他是真正高兴的,他从来没有在中午之前做过什么好事,有过什么好的想法,能给自己和其他人带来什么愉快。只是在下午的时间里,他才逐渐温暖和活跃起来;只是到黄昏,而且又碰上他的好日子,他才办事利索,富有生气,有时甚至是热血沸腾,愉快欢乐。他需要孤独和需要独立是密切相关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深切而热烈地需要独立。在青年时代,那时他还很穷,而且连混饭吃也有困难,为了拯救自己的那点独立性,他宁愿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他从来没有为了金钱和优裕的生活而把自己出卖给女人或有权势者。为了维护自己的自由,他上百次地抛弃和拒绝了世人都认为是能使他得利和幸福的东西。再没有比要他去当一个官吏,每天每年过着分秒不差的刻板生活,不得不去听从别人的想法而更使他憎恶和恐惧的了。他恨办公室、写字间就像恨死神一般,最使他惊恐万状的一个梦是他被关在兵营里。所有这些东西他都会竭力避开,为此常常要做出巨大的牺牲,这就是他的长处和道德,在这方面他真是毫不动摇。这方面他的性格是坚强的、耿直的。正是这种道德让他的命运注定与苦难相随。荒原狼也跟所有人一样,凡是他出自本性而顽固寻找和追求的东西,他都可以得到,然而过多了并没有好处。这最初是他的梦境和幸福,然后则成为他痛苦的命运。掌权的人因权而亡,有钱的人因钱而亡,卑躬屈节的人因侍奉而亡,寻求乐趣的人因纵欲而亡,而荒原狼则因他的特立独行而亡。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越来越独立了。无人能命令他,他无须听从任何人,他自由而独立地确定自己的言行和取舍。因为每个意志坚强的人都一定能得到内心真正驱使他去寻找的东西。但是哈立突然觉察到,在已经得到的自由中,他的自由竟是死亡。他只身一人,世界使他陷入了可怕的寂寞,世人皆与他毫无相关,连他自己也与自己无关了。他在变得越来越稀薄的无交无往、孤苦伶仃的空气中,缓慢地窒息而亡。因为现在的情况是,孤独与独立已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标,而是他的命运,他的劫数。魔术愿望一旦实现,就再也不能收回了。他再怎么满怀热忱、真心诚意地伸开双臂去联络感情和投向集体也无济于事。现在没有人理会他。同时,他并不被人憎恨也不令人反感。相反,他有许多的朋友,许多人也喜欢他,但是他所得到的也只不过是好感和善意而已。人家邀请他,馈赠他,给他写亲切的信函,但是没有人真正接近他,建立起真正的联系,没有人愿意并且能与他共同生活。现在,他的周围是孤独者的空气,寂静的气氛,周围世界的远离,交往的无能,对此,意志和渴望都无能为力,这就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

另一个特征是:他属于自杀者之一。这里必须说明,如果只把那些真的把自己杀死的人称为自杀者,那是错误的。在那些自杀者中间,甚至有不少人只是出于某种偶然性才成为自杀者的,就他们的本质来说,自杀并不是必要的。在那些无个性、无显著特点、无坎坷命运的人中间,在那为数众多的人之中,有的人通过自杀而死,就其整个特性和特征来说,他们并不属于自杀者一类的人;而按其本质来讲,在属于自杀类型的人当中,相反却有很多人,也许是其中的大多数,从未真正对自己动过手。——哈立就是“自杀者”其中之一,他的生活并不一定要与死亡发生特别强烈的关联。一个人不自杀也可以做到这一点。自杀者所特有的东西是他感到他那个自我——不管有无道理——是自然界里特别危险、极不可靠并被噩运困扰的胚芽,他总感觉自己受到强大的攻击、遇到危险,就像立于悬崖峭壁之巅,只要外界轻轻一推,或者内心稍稍软弱,就足以堕入万丈深渊。这种人在其命运之路上的特点是,自杀是他们最有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想象的。这种情绪往往是在少年时代就已端倪可见,而且伴随终身。这种情绪并不是缘于生命力特别弱,正相反,人们从这些“自杀者”身上发现,他们都是坚忍不拔,有所追求,有着勇敢无畏的性格。但是,正如有些人稍有微恙即易发高烧一样,这些敏感的、神经质的、我们称之为“自杀者”的人稍受一点震动,就会产生强烈的自杀念头。要是我们能有一种科学,它有勇气和责任心担当起对人的研究,而不是对机械的生活现象的研究,如果我们有像人类学、心理学那样的科学,那么,上述事实就会人人明了。

这里我们所说的有关自杀者的问题,无疑只是涉及表面的东西,是心理学,也就是物理学的一部分。从形而上学观点来看,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而且清楚得多。因为按照形而上学的观点来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自杀者”是被个人犯罪感击中的人,是不再追求自我完善和自我发展而是把追求自我解脱、返回母体、返回上帝、返回宇宙作为生活目标的人。这类人当中的很多人无力在某一天去实行实际上的自杀,因为他们已经深刻地认清了自杀的罪孽。而对我们来说,他们还是自杀者,因为他们的救世主不是生,而是死。他们随波逐流,皈依另一个世界,熄灭生命,返回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