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赫尔曼·黑塞创作道路初探(代序)

1946年,二战的惨景还历历在目,战败的德国正处于人们憎恨和谴责的怒潮中。然而,这年11月,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却成了战后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20世纪60年代中期,黑塞小说再次风靡世界各地,作品被译成50多种文字。据称,黑塞是当今世界被阅读最多的现代德语作家,对他的研究论述也多达数千种,且观点各异:有人认为他是德国“浪漫派的最后骑士”,其作品是“浪漫派的田园绿洲”;有人则称他为“进步的现实主义作家”;还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只是在战时盛行……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悦经典”系列之黑塞作品即将面世之时,本人就黑塞作品及其创作道路作些粗浅的探讨。

1877年7月2日,黑塞诞生在德国西南部的小镇卡尔夫,父母和外祖父都是虔诚的新教徒,晚年的黑塞对自己的宗教世家有过深情的回忆。卡尔夫地处德国西南部山区,尚未被姗姗来迟的工业化浪潮吞噬,一切还散发着原始纯美的大自然气息。父母的慈爱、大自然的陶冶使少年黑塞自由浪漫,无拘无束;然而同样的原因,这里的制度却仍然保留着残存的封建专制和宗教教条,窒息着人们的精神,压制新思想的发展。

1891年,14岁的黑塞以优异成绩考入神学院,但不到半年就逃离了学校,原因是学校发生的一些事“使我丧失了对一切师道尊严的敬仰”。其“大逆不道”的反抗行为招致亲戚的蔑视、朋友的疏远,这使涉世未深的青年黑塞陷入了极度的孤独和苦闷,几乎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所幸新思想的浪潮已向这个偏僻小镇袭来,“我读海涅的诗,我要成为社会民主党人,我要学习海涅”——海涅那高亢的诗句,给了黑塞以奋进的力量。

1895年,黑塞去一家书店当学徒,由此潜入了更加广阔的书海。他总是利用繁重工作外的时间攻读国内外大师的作品,歌德成了他最崇拜的人。1899年,他又去往瑞士巴塞尔。黑塞曾在信中说:“我在图宾根受的是文艺复兴的熏陶,在巴塞尔则受到古罗马文化的影响。浪漫主义过去了。”这里所说的浪漫主义,主要是指《浪漫之歌》。在这部自费出版的处女作诗集中,青年黑塞的才华初见端倪,但并未得到文学界的认可。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浪漫主义的衰落、批判现实主义的兴起、古罗马文化的影响,特别是资本主义矛盾的尖锐化使黑塞逐步将目光投向现实。1903年的一封约稿函使他那横溢的才华、智慧的灵感宛如开闸的涌流,喷射而出。《彼得·卡门青》只用了几个月就得以脱稿发表。对大自然优美动人的描述,青年对人生道路的探索以及富有韵律的语言使其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黑塞在文学上名声大振,从此开始了作家生涯。这本书与《在轮下》(1906年)是黑塞从少年浪漫走向社会、接触人生的标志,他从中“找到了一条红线”,“这条红线贯串了我的全部作品……我从未回避时代的问题,但最关心的一直是每个人,是个性,是不符合社会通常标准的个人”。这里黑塞明确地回答了两个问题:第一,他既不是怀古遁世、重视童话和传奇的早期浪漫派,也不是采集民歌、发掘文化遗产的晚期浪漫派;第二,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批判现实主义者。他所走的是一条独创的道路:主导思想是人道主义,主题是人的命运,描写的是人处在时代危机中的种种内心矛盾。他要探索一条达到完美境界的人生道路。

1914年,一战的枪声响起,残酷的现实震撼了人道主义者黑塞的良心。他挺身而出,发表文章反抗德国军国主义,结果招致各种诽谤攻击,出版社也不再约稿。灾难迫使他思考,痛苦引导他去探索,《德米安》(1919年)就是黑塞在战火中探索的产物。托马斯·曼评价道:“该书的激奋效果令人难以忘怀,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时代的神经和富有狂想的青年一代,从他们中间诞生了痛苦生活的代言人。”

对魏玛共和国失望的黑塞1923年移籍瑞士,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在逃避现实,离开前的黑塞发表了《悉达多》(1922年),记述了一名青年的求道过程。长篇小说《荒原狼》(1927年)则一反以往对资本主义的怜爱和幻想,用“荒原狼”的目光看穿时代:追名逐利的忙忙碌碌、傲慢的虚荣、浅薄的宗教。主人公是一位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身上有着狼性和良心的对立,孤独彷徨,只能在歌女处寻求安慰,看魔术剧以发泄不满,颇像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但他最后还是从歌德和莫扎特那里学会了幽默。故事先以出版前言概述主人公的外貌和性格,再以手记的形式来描述他在某城市的经历和心理活动,最后以魔术剧来演示当时的社会动乱、人生的混乱和主人公的理想。《荒原狼》因其深刻的心理分析、广博的思想内容、奇特的情节、高超的艺术结构,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引起文学界的激烈争论。40年后的“黑塞热”也正是以这部著作为开端——各国在二战后经历了复苏和“繁荣”,资本主义的固有病态又蔓延开来,其价值观点、没有灵魂的物质文明再次受到怀疑。生活在经济、社会、信仰三重危机中的青年发现,黑塞的作品可以提供生活的信念,给以心理的满足。

1930年,被誉为“黑塞最成功的史诗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发表。然而作者本人更看好《荒原狼》,认为“主题更为鲜明,它的艺术结构很像一首奏鸣曲”。的确,《荒原狼》以深沉而尖锐的笔调揭露了资本家的战争狂热和中产阶级的虚伪,反映了资本主义在精神、道德上的崩溃与文化上的堕落。

黑塞一直对法西斯统治下的受迫害者表示深切的同情,作品也非常不受法西斯分子欢迎。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最终在瑞士出版,进入德国境内的少数几本被视为珍品争相传阅。关于本书,黑塞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我要操起所有艺术家的自卫手段开始创作,我要建立一种精神空间,以抵御世界上的一切瘴气,同时表示智慧对残暴势力的反抗,并尽可能支持德国朋友们的反抗与斗争。”

1945年,信函如潮水般自恢复通邮的德国涌来,年近古稀的黑塞感到有义务关心祖国的命运,他发表公开信强烈谴责法西斯的罪行。他又一次受到了反动报刊的中伤,但是德国几经巨变,人民已经觉醒,“那些在深重罪孽之后要求铲除法西斯主义、寻求人道的非法西斯文学的人们,把他的晚期作品当作新艺术充满希望的开端而接受了”。

晚年的黑塞获奖诸多,但很少离开在瑞士南部的住所,专心于编辑、出版自己以往的作品。这并非隐居——他凭借信件与世界联系,是20世纪写信最多的作家之一。来访的客人之多,也使老人不得不在门前挂上免访牌。

1962年8月8日,85岁的黑塞在听完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后,与世长辞。

赫尔曼·黑塞一生经历了巨大的时代变迁:出生的时候,德国才统一,工业化浪潮方兴未艾;逝世的时候,德国又已分裂,卫星已可遨游太空。他目睹了几代的强权政治、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资本主义的危机和复苏、德国的战败和分裂。

黑塞在漫长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上表现了始终如一的执着追求和顽强奋进的精神。种种动乱与苦难、个人命运的坎坷,引起了他对资本主义价值观的怀疑和对宗教虔诚的动摇,导致了他与社会的异化和对立。从少年时反抗制度而受到蔑视、处罚,到因反对战争屡遭攻击,黑塞和当时社会始终存在着矛盾。从卡门青到荒原狼,黑塞笔下的一系列人物形象都是这种异化和对立的产物。他们思想上的积极性在当时的社会里找不到出路,他们的反抗有着强烈的个人主义性质,表现为追求个人的权利、自由与幸福,以及在追求途中的痛苦与挣扎。

诗人海涅说过,“德国创造出来最辉煌、最神圣的东西,是那人道主义,那种普遍博爱的精神”。黑塞的思想继承了这种精神,他终生不渝地反对和抨击那些虚伪地打着爱国名号的战争支持者。应特别指出的是,历史上的德国盛行狭隘的爱国主义,看重对领袖的效忠,很多进步人士都支持帝国主义战争,被海涅批判为“就像大户人家赤胆忠心的老家仆”。黑塞孤身坚守着人道主义,挺身而出反对战争,反对资本主义的残酷现金交易。为了追求美好的人道世界,他迷信过宿命哲学,信奉过儒、道思想,崇拜黑格尔辩证法,然而人道主义的局限又使他陷入了无法解脱的矛盾。他憎恨资本主义不人道,但又把革命和暴力混为一谈:“从人的角度出发,我反对以任何暴力改变世界的行动。我不支持这些行动,即使看起来是受欢迎的社会主义暴力。”正因如此,他的作品只有对人道主义理想的追求,而非对革命的呼唤,对旧制度只停留在道义的谴责,而缺乏改造社会的行动。

黑塞多以心理分析方法来塑造人物,这有别于浪漫主义的热情、幻想和夸张,也不同于现实主义的白描。作品情节一般并不复杂,往往更着力于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以抒情、哲理、内心的演变代替对事件的正常描写。哲思的语言并未使作品滞重化,相反,内心世界的巨大振荡、思想的汹涌波涛推动着情节发展,深化意境。情感和理智、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把资本主义社会的时代病症和精神危机暴露得淋漓尽致,令人感伤而沮丧,同时也发人深省,震人心弦。黑塞作品也不乏表现主义的痕迹,时明时暗的田园风光随着复杂的人物内心活动,既有抚今追昔的自省,又有预示未来的启迪,对大自然的歌颂和对城市文明的诅咒随处可见,形成了大自然的美、崇高与城市文明的丑恶、卑下间的鲜明对比。

他有时也用浪漫主义的瑰丽想象和夸张的手法来塑造形象,主观地表达对理想世界的追求,然而这并未“伴随着浪漫主义的琴音和钟声荡漾越去越远,终于消失在我们的体内,虽然外界早已寂静无声”。他反而总注视着时代的病症,将美妙的形象用现实的污斑抹脏。他的作品从不是逃向浪漫派文学绿洲上的落叶后裔,也并非想用遥远的天国使读者忘却人间烟火,相反,黑塞最怕读者抽着烟斗沉浸于故事而忘掉现实生活。他的作品敢于面对残酷的现实,正视坎坷的人生,鼓励人们在彷徨和苦闷中治愈内心的创伤,勇敢地承受生活的压力和社会的堕落,努力追求美好的世界——作者本人的一生也正是这样度过的。

托马斯·曼在黑塞七十寿辰时写道:“他的作品纯洁、勇敢、富有梦想和智慧,充满传统、历史回顾和乡情,他把温情脉脉提高到革命的境界——这是灵魂意义上的革命,崇高而忠实,高瞻远瞩而预感敏锐。”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能够不限时代、阶级地被推崇、赞誉,也许就因为作品本身具有深刻、广博的内涵与丰富多彩的艺术美,使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黑塞作品之为经典,流行东西方经久不衰,其缘故或许也正如此。

李世隆

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