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默然无语地听完了口信。麦克菲尔医生迅速收回嘴角上爬过的一丝笑意。他深知要是他觉得汤普森小姐的厚颜无耻竟然好笑的话,他的妻子知道后一定会大为光火的。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晚餐。晚饭后,两位女士上楼做起了针线活。麦克菲尔夫人织起了围巾,自开战以来,她已织好了无数条围巾。医生点起了烟斗。而戴维森先生依旧坐在椅子上,出神的双眼紧盯着桌面。后来他终于站起了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他们听见他下楼去了。他们听见他敲门的声音以及汤普森小姐充满挑衅的声音说:“进来。”他在她屋里待了一个小时。这里的雨季不像在英国的和风细雨,而是疾风骤雨。你在无情的狂泻中可以感受到大自然原始力量的恶毒。雨水倾泻而下,奔流不止,那情形犹如天堂里的洪水已经泛滥成灾了。雨水哗哗地倾倒在瓦楞铁皮的屋顶上,持续不断,固执顽强,使人发疯。暴雨似乎也带有自身的暴怒情绪。有时候,你会觉得雨要是再不停下,你就要失声尖叫了。随后你又会觉得自己渺小无助,仿佛突然患起了全身软骨病,你会感叹起自己悲惨而绝望的命运来。
传教士回屋时,麦克菲尔医生转身朝他看去,两位女士也抬起头来。
“我给了她最后悔改的机会。我力劝她作出忏悔。她是一个邪恶的女人。”
他停顿了一下。麦克菲尔医生发现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惨白的面容变得冷峻而坚定。
“现在我就要拿起我主耶稣使用过的鞭子,他用这根鞭子把高利贷者和货币兑换商赶出了圣殿。”
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他紧闭嘴巴,皱起了两道浓眉。
“即便她逃到了世界的尽头,我也一定会把她追回来。”
这时,他突然转过身来,迈开大步走出屋子。他们又听见他下楼去了。
“他又要去干什么?”麦克菲尔夫人问。
“我不知道。”戴维森太太取下夹鼻眼镜擦了起来,“他在做神职工作的时候,我从来都不问他问题。”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怎么啦?”
“他非要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不可。他不懂得什么叫爱惜身体。”
麦克菲尔医生从混血店主那儿得知了传教士的行动产生的效果。他从店铺前经过时,店主在门廊里拦住了他,凑到身前跟他说话,一张胖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
“戴维森牧师一直在指责我,说我不该把房间租给汤普森小姐,”他说,“可当时我租房给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呀。只要有人到我这儿来,问我有没有房子出租,我只会问,他能不能付得起房租。更何况她在租房的时候,可是预付了一个星期的房租。”
麦克菲尔医生不想把自己给卷进来。
“说一千道一万,这可是你的房子。你愿意让我们住进来,我们真的十分感激。”
霍恩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他还不确定麦克菲尔医生是不是完全赞成传教士的做法。
“传教士们彼此之间都是有联系的,”他吞吞吐吐地说着,“要是他们想跟生意人过不去,生意人就只能关门滚蛋了。”
“他让你把她撵走吗?”
“不是。他说,只要她循规蹈矩,他是不会让我那样做的。他说,他希望能公平地对待我。我答应他,我会警告她不要在这儿招徕客人。我刚才去她那儿跟她说了。”
“那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回了我一句‘见鬼去吧’。”
店主的身体在帆布旧裤子里扭动了一下。他觉得汤普森小姐这样的主顾真是太难对付了。
“噢,我敢说她一定会搬出去的。要是没有人过来找她,她自然就不想待在这儿了。”
“可是她又没有别处可去,除非她住进土著人的草屋。可现在没有哪个土著人敢收留她了,因为传教士从中作梗横插了一脚。”
麦克菲尔医生看了看外面的大雨。
“唉,老是坐等着雨过天晴,那也是白费功夫啊。”
傍晚时分,他们坐在客厅里,戴维森对他们讲起了自己读大学时的故事。当时他没有经济来源,只好利用假期打一些零工来渡过难关。楼下寂静无声,汤普森小姐正独自一人坐在她的小房间中。不过留声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故意打开留声机挑衅,来打发自己的孤独,但是已经没有人跟随机器唱歌了。留声机播放的是一首忧郁的曲子,听起来就像是呼喊救命的乐音。戴维森未加理睬。他的早年轶事刚讲到了一半,依旧坦然自若地讲着。留声机继续响着。汤普森小姐播放了一张又一张的唱片,那情形看来是寂静的夜晚正使她感到心烦意乱。天气潮湿沉闷,令人透不过气来。麦克菲尔夫妇宽衣就寝,但是却无法入睡。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双眼睁得很大,只听见蚊帐外面的蚊子发出让人难以容忍的嗡嗡声。
“怎么回事?”麦克菲尔夫人终于低语道。
他们隔着木板墙听见了一个声音,那是戴维森的说话声。那声音单调、热切,持续不断。他正在大声祈祷着,正在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祈祷着。
两三天过去了。眼下她们在马路上遇见汤普森小姐的时候,只见她不再用调侃式的殷勤或假惺惺的微笑跟她们打招呼了。她走过去的时候,仰面朝天,涂脂抹粉的脸上阴云密布,双眉紧蹙,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们似的。店主跟麦克菲尔医生说,她曾经想去别的地方投宿,但是都没有办成。傍晚时分,她通过留声机播放了很多唱片,但显而易见的是,她的纵情欢笑是伪装出来的。拉格泰姆音乐[6]自身带有破裂的、伤心的节奏,仿佛是绝望者的舞曲。她在星期天播放乐曲的时候,戴维森先生让霍恩过去传话,要求她立刻停放,因为星期天是上帝的安息日。唱片取下来后,整个屋子沉静了下来,只有雨水落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我想她自己有点吃不消了,”店主第二天对麦克菲尔医生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究竟要对她干什么,所以她内心感到害怕。”
那天早上,麦克菲尔医生朝她瞥了一眼,使他大感吃惊的是,她的傲慢表情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的脸上是一副束手就擒的神色。混血店主侧脸朝麦克菲尔医生看去。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会干什么吧?”他试探地问道。
“是的,我不知道。”
奇怪的是,竟然是霍恩问了他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想知道传教士究竟在搞着什么名堂。他觉得,传教士正在这个女人的周围精心编织起了一张严密的罗网。一旦万事俱备,他就会拉紧绳索突然收网的。
“传教士让我告诉她,”店主说,“她在任何时候需要帮忙,尽管去叫他,他一定会来的。”
“你跟她说的时候,她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我可没有等她开口,就赶紧把传教士的话说了一遍,说完后马上就走人了。我想,她当时可能就要哭出声来。”
“可以肯定,孤独已经让她烦躁不安了,”医生说,“还有那连绵不绝的大雨,也足以让人变得神智紊乱的。”他急躁不安地继续说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难道一下雨就停不下来了吗?”
“每逢雨季,就会这样持续不断地下着。我们这儿每年的雨水有三百英寸呢。你瞧,应该是这片海湾的地势造成的。它似乎把全太平洋的雨水都招来了。”
“这个该死的海湾!”医生骂道。
他挠了挠身上蚊子叮咬过的地方,觉得自己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在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个地方又像是一座火炉,酷热无比,湿闷难耐,让人感到窒息。这个时候,你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周围一切都滋生了某种野蛮的暴力。当地的土著人,向来以快乐无忧、天真烂漫而著称于世。可他们那通体的文身,那染过的头发,这时候看上去,似乎也带有某种居心叵测的意味了。当他们赤着双脚跟在你的身后吧唧吧唧地走着,你会出于某种本能不时回头察看。你会觉得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从身后迅猛地扑上来,将一把长长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你的肩胛骨中。他们那浓眉大眼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见不得人的私心杂念,你永远也捉摸不透。从外表来看,他们都有点像神殿壁画上的古埃及人。他们的身上透露出远古时代的恐怖元素。
传教士来去匆匆,忙碌不停,可是麦克菲尔夫妇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霍恩告诉医生传教士每天都去看望总督,有一次还跟他提到了总督。
“总督很多次都下定决心了,”传教士说,“可是你真要让他下狠手整人的话,他又没了主心骨。”
“那就是说,他是不会采取什么行动来如你所愿了。”医生用打趣的口气说道。
传教士依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我希望总督能够采取正义的举措。采取正义的举措是无须他人进言规劝的。”
“不过,究竟什么是正义的举措呢,那也许是言人人殊吧。”
“如果一个人的腿脚已经生蛆坏死,却仍然对截肢手术犹豫不决,那你还会隐忍不发吗?”
“生蛆坏死是明摆着的事实。”
“难道罪恶不是吗?”
戴维森的所作所为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他们四个人刚刚吃完午饭,还没来得及各自散去回房午睡。天气酷热难耐,两位女士和医生不得不小睡片刻。戴维森一向反对这个慵懒的习惯。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她朝房间四周看了一眼,随后直接朝戴维森走去。
“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你究竟在总督面前说了我什么坏话?”她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片刻的停顿后,传教士拖过来一把椅子。
“你能不能坐下来说话,汤普森小姐?我真希望和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卑鄙下作的混蛋!”
她的口里迸发出了一连串侮辱性的言词,污秽不堪,肆无忌惮。戴维森神情严肃地注视着她。
“汤普森小姐,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那你就对我恶言辱骂吧,我可是毫不在乎的,”他说,“不过我必须恳请你注意的是,今天在场的还有两位女士。”
她一通大发雷霆之后,眼泪开始夺眶而出。她满脸涨得通红,仿佛气管被呛住了似的。
“发生什么事了?”麦克菲尔医生问。
“刚才有一个家伙找上门来。他对我下令,让我必须乘下一班轮船走人。”
传教士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喜悦的火花吗?可是他的脸上却不露一点声色。
“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不要满心指望着总督会让你留下来。”
“这全都是你干的好事,”她大声尖叫道,“你骗不了我。这全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也不想欺骗你。确实是我促请总督采取这唯一可行的措施。这也是他的职责与义务所在。”
“那你为什么要插手乱管闲事呢?我究竟碍着你什么事啦?”
“你大可放心,如果你真的只是碍着我的事了,我绝对不会耿耿于怀的。”
“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糟糕透顶的鬼地方吗?难道我看起来就像个土老帽吗?”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看不出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他回答道。
她口齿不清地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大叫,然后冲出了房间。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总督终于采取行动了,真是令人欣慰,”戴维森首先开了口,“他生性懦弱,行事优柔寡断。他说,汤普森小姐只不过在这儿逗留两个星期罢了,如果她接下来去了阿皮亚,就进入英国人的管辖范围,后面的事就与他毫不相干了。”
传教士突然站了起来,迈开大步朝房间的另一头走去。
“掌管权力的人竟然如此逃避自己的职责,这真是相当可怕的事情。你听听他们那说话的语气,仿佛罪恶不在眼前就不再是罪恶了。世界上只要有这种女人存在,那就是耻辱啊。即使将她转移到其他岛屿上去,那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说到后来,我不得不直言不讳了。”
戴维森横眉倒竖,咬牙切齿,一副凶狠无比、斩钉截铁的神情。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教会对华盛顿并非毫无影响力。我向总督直言,如果有人对他在这儿的治理方式投诉的话,他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那她必须什么时候离开呢?”医生稍等片刻后问道。
“下个星期二,从悉尼开往旧金山的轮船要停靠在这儿。她必须乘坐这趟航班离开。”
这么说来,还剩下五天的时间了。第二天,医生从医院回到住处。那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待在医院,就是想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当他正要上楼的时候,混血店主拦住了他。
“对不起,麦克菲尔先生,汤普森小姐病了。你能去给她看看吗?”
“当然可以。”
霍恩领着他进了房间。她正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既没有看书,也没有做针线活,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她身穿那套白色衣裙,头戴着那顶绣有花纹的宽帽。麦克菲尔注意到她那涂脂抹粉的皮肤发黄、起泥,双眼流露出凝重的神情。
“很抱歉,听说你身体不适。”他说。
“哦,我没有真病。我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就是想见见你。我就要搭乘那趟去旧金山的轮船滚蛋了。”
她朝他看去,眼睛里突然露出惊恐的神色来。她不断地打开双拳,又攥起双拳,仿佛不由自主地抽搐一般。店主站在门口,竖耳听着。
“我明白。”医生说。
她说话时声音有些哽咽。
“我想,现在就让我去旧金山,真是太不方便了。昨天下午,我想去拜见一下总督,但是却见不到他。我看到了总督的秘书,他对我说,我必须乘那趟船离开,这是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就想当面见到总督,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在他的官邸门外等候。他一走出官邸,我就上前拦住他说话。虽然,他不大愿意理睬我,但我不依不饶。最后他说了,如果我想待在这儿等下一班轮船去悉尼,他是没有任何意见的,只要戴维森牧师不表示反对的话。”
她停下话头,焦急地看着麦克菲尔医生。
“我真不知道我究竟能帮上你什么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