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6)

“你看起来就像是潘趣[7]一样幸福快乐啊。”医生恼怒地说道。

戴维森的双眼闪耀着销魂狂喜的亮光。

“我蒙受上帝惠顾得到了极大的恩赐。昨天晚上,我被赋予了特权,将一个迷失的灵魂带回到耶稣博爱的怀抱中。”

汤普森小姐又一次坐到摇椅上。散乱的床铺还没有整理,房间里的东西杂乱无章。她懒得穿上衣裙把自己装扮一下,而是随意披上一件脏兮兮的睡衣,头发慵懒地挽在一起。她用一条湿毛巾在脸上擦了一下,但脸全都浮肿了起来,泪痕依稀可见。她的样子相当邋遢难看。

医生走进来的时候,她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睛,满脸病色,衰弱不堪。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她问。

“如果你叫他,他一会儿就来,”麦克菲尔不悦地答道,“我过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

“哦,我想我的身体没有问题。你大可不必担心。”

“你吃过东西了吗?”

“霍恩给我送过一杯咖啡。”

她焦虑不安地看向门外。

“你认为他很快就会下来吗?我觉得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事情就没那么糟糕了。”

“星期二的时候,你还会走吗?”

“会的,他说我必须走。请让他马上过来。你帮不上我的忙。眼下他是唯一能帮到我的人了。”

“好吧。”麦克菲尔医生说。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传教士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萨蒂·汤普森的房间里。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才和其他人聚在一起。麦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极少。

“这样下去,他会把自己累垮的,”戴维森太太心疼地说道,“如果他再不注意的话,总有一天他的身心会彻底崩溃。他就是不愿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自己的脸色也苍白发青。她对麦克菲尔夫人说她彻夜难眠。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那儿回来后,还要一直进行祈祷,直到自己筋疲力尽才停止。可是即使那样,他也睡得很少。一两个小时后,他又翻身起床,穿上衣服,沿着海湾公路散步。他做了很多奇怪的梦。

“今天早晨,他告诉我,他梦到了内布拉斯加州的山脉。”戴维森太太说。

“确实很奇怪。”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记得自己漫游美国的时候,看见火车窗外的那些山脉。它们就像是巨大的鼹鼠窝,丰满而光滑。它们在平原地带突兀地矗立着。麦克菲尔医生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它们很像是女人的乳房。

戴维森坐卧不安,连他自己也忍无可忍。可是他因为亢奋狂喜而飘飘欲仙起来。他正在彻底清除最后一点残留的罪恶。那罪恶深深潜伏在这个可怜女人内心的隐秘角落里。他和她一道诵念祷告词,和她一起向上帝祈祷。

“这真是奇迹啊,”一天晚饭时他对大家说,“这是真正的复活!她的灵魂,曾经像夜晚一样黑暗,现在已经变得纯洁白皙,犹如初降的白雪。我真是自惭形秽,诚惶诚恐啊。她对自己全部罪恶的忏悔真是完美无缺。我根本没有资格去碰一碰她的裙边。”

“那么你还要狠心将她送回旧金山吗?”医生问,“她要在美国坐牢三年。我本以为你会让她免受牢狱之灾的。”

“哎,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那是必不可少的。你以为我的心不为她感到痛惜吗?我爱她,就像我爱我的妻子和姐妹。在她坐牢的所有时间里,我也将体验她所遭受到的一切痛苦。”

“一堆废话!”医生不胜其烦地大喊。

“你不理解我说的话,那是因为你对上帝之光视而不见。她犯下了罪过,所以必须要承受痛苦。我知道她要忍受什么样的苦难。她会遭受饥饿、折磨与羞辱。我希望她能坦然接受人类的惩罚,以此作为敬献上帝的祭品。我希望她能兴高采烈地接受。她获得了宝贵的良机,而我们当中很少有人能受此惠赐。上帝非常仁善,也非常宽容。”

戴维森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的嘴唇强烈翻滚,说话吐字几近模糊不清。

“我整日里和她一起祈祷。从她那儿离开后,我继续祈祷。我竭尽所能、全力以赴地祈祷,祈祷上帝能把这最大的宽恕恩赐于她。我希望把激情输进她的内心,使她渴望接受惩罚。这样的话,即使最后我主动提出放过她,她也会断然拒绝的。我希望她能感受到,接受锒铛入狱的痛苦惩罚,是她本人敬献在我们仁慈圣主脚下的感恩祭品。恩赐她第二次生命的正是我们的圣主啊。”

日子过得很慢。由于对楼下这个可怜的、深受折磨的女人感到关切,整座房子的人都生活在一反常态的某种兴奋中。这个女人就像是一个准备已久的祭品,即将用于血腥祭拜的野蛮仪式上。恐惧已经使她感到麻木,使她难以忍受的是戴维森不在她的视线之内。只有当传教士和她在一起时,她才获得勇气。她全然仰仗着他的帮助,而且达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在他的面前,她痛哭流涕,她诵读《圣经》,她虔诚祈祷。有时候,她觉得精疲力竭,索然无味。于是她便真切地期盼无情考验的到来,因为考验可以让她从正在遭受的痛苦中直接而具体地解脱出来。眼下种种恐惧隐隐约约地袭上心头,让她觉得再也无法承受了。为了救赎罪孽,她已经将个人的一切荣辱置之度外。她身穿俗气的睡袍,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在自己的房间内踅来踅去。她的睡衣已经穿了四天,从未脱下来过,她的长袜也弃之不穿了。她的房间垃圾满地,杂乱无章。这几天,雨依然无情冷漠、连绵不绝地下着。你感觉天上的雨水早就应该下完了,可是那雨仍然倾泻而下,劈头盖脸、猛烈地砸在铁皮屋顶上,那无休无止的样子令人抓狂。所有的东西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四周的墙壁,以及地板上摆放的靴子都开始发霉了。在这样难以入眠的夜晚,蚊子嗡嗡嗡地发出了愤怒的吟唱声。

“这雨哪怕能消停一天,事情也不会变得如此糟糕。”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都期待着星期二的到来,从悉尼开往旧金山的轮船就要到达这儿。紧张的气氛让人难以忍受。就麦克菲尔医生而言,他的怜悯,还有他的憎恶,早已消失殆尽。他迫切希望这个不幸的女人能够尽快离去。她只得接受这个不可逆转的定数了。他觉得,当轮船起航之后,他的呼吸将更加自由畅快。总督府的一位职员将押送萨蒂·汤普森登船离开。这个人在星期一的傍晚来访,告诉汤普森小姐明早11点做好准备。当时戴维森正和她待在一起。

“我要负责把一切都准备好。我打算亲自陪她登船。”

汤普森小姐没有说话。

麦克菲尔医生吹灭了蜡烛,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蚊帐,随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嗯,谢天谢地,一切都结束了。明天这个时候,她就已经走人了。”

“戴维森太太也会很高兴的,她说,戴维森把自己折腾得枯瘦如柴了。”麦克菲尔夫人说,“她可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谁与众不同?”

“萨蒂。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真让人感到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