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1]二十一年九月初,我接受了一个男士的来访。
这起事件几乎谈不上浪漫,也丝毫不是什么赶潮流,但在我心目中,也许到死都会残留着难以抹消的痕迹。这是一起奇妙的、不堪忍受的事件。
事件。
不过,说是事件,或许有点儿夸张。我和这个男士两人一起喝酒,也没有吵架,至少在表面上我们是和和气气、好说好散的。可是对我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的重大事件。
总之,这个男人很伟大、很了不起。根本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
我去年遇到灾难,来到这津轻的老家避难,几乎每天都诡秘地将自己关在里面的房间里,偶尔也有地方上的什么什么文化会的,什么什么同志会的邀请我去演讲或是让我出席什么座谈会的事儿,我总是推辞说:“总该还有很多其他更合适的人选。”然后一个人偷偷地喝酒,睡大觉,就这样从早到晚过着假隐居一般的生活。在这之前十五年的东京生活中,我曾出入于最下等的居酒屋,饮最劣质的酒,和所谓最下流的人打交道,对于大多数的无赖汉我也习以为常了,可是唯独对这个男人我却束手无策,总之是厌恶到了极点。
九月初,我吃了午饭,在正房的堂屋里,独自一人茫然地吸着烟,这时,一个身穿耕作服的老爷子呆呆地站在门口打招呼。
“哎。”
这人就是我说的那个“亲友”。
(我在这个手记里,描写一个农夫的形象,把他可憎的性格展示给世人。为了慎重起见,虽然有些无聊,我想补充说明一点,就是完全没有以此来支援阶级斗争中所谓的“反动势力”这样的意图,读者只要将手记读完,自然就会明白。这种声明或许令人扫兴,但是最近有一些脑筋迟钝、神经麻痹的人,不断叫嚣一些陈词滥调,妄下结论,对于这类大脑陈腐愚昧——不,或许反而是聪明的——人,我还是添油加醋地附上了少许说明。本来出现在这个手记里的他,虽然貌似农夫,但决不是那些喜欢摆弄“意识形态”的人所景仰的农夫。他实在是个复杂的人,总之我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男人,可以说令人不可理解。我甚至预感到这是一种新型的人种。我并不想尝试对此进行善与恶的道德审判,而是想将关于这种新型人种的预感提供给读者。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也就满足了。)
他是我小学时代的同学,姓平田。
“你忘了吗?”他露出白牙笑着说。我对这张脸似乎有些印象。
“知道,进来吧。”那天,我对他确实是个轻薄的社交家。
他脱掉草鞋,进了堂屋。
“久违啦。”他大声地说,“几年没见了呀?好几十年了吧?哦,二十几年没见了呀,我早就听说你来这里了,因为地里的活儿太忙,也没过来玩玩,听说你喝酒也成海量了,哇哈哈哈。”
我苦笑着给他倒茶。
“你忘了我俩吵架的事吗?我俩总吵架哩。”
“是吗?”
“什么‘是吗’?你看,我这手背上还有伤疤呢,这是被你抓伤的。”
我仔细看了看他伸出的手背,哪里有什么像样的伤疤。
“你左边的小腿上也应该有块疤,有吧?应该有的。那是我向你扔石头砸的,哎,没和你少吵过架啊!”
可是我左边的腿肚子和右边的腿肚子上没有一处他所说的那样的伤疤。我只是暧昧地微笑着,倾听他的话语。
“哎,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就是班级聚会,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参加?我们好好喝它一通,招集十来个人,酒二斗,这个我来准备。”
“这主意倒不坏,不过,二斗是不是多了点儿?”
“不,不多。一个人没有二升不够意思。”
“可二斗酒上哪儿凑去?”
“可能凑不来这么多,不过我试试吧,别担心。可再怎么说是乡下,最近这酒也不便宜啊,这个还得靠你了。”
我心领神会地站起身,走到里间,拿出五张大纸币。
“给你,先把这些拿去。剩下的,再说。”
“等等,”他把纸币塞还给我,“这不对,我今天不是来向你要钱的,是来商量事儿的,就想来听听你的意见。反正得让你掏一千来块钱的。可今天是来找你商量,顺便看看你这个老朋友的。啊,行了,你只管听我的,把这些钱收回去吧。”
“是这样。”我把纸币收进上衣口袋。
“有没有酒?”他突然问。
我禁不住又看了看他那张脸,他瞬时间现出难堪而又晃眼的神情,嚷嚷起来:
“我听说你这儿总有两三升的,拿出来喝了吧,大嫂不在家吗?我想让大嫂给斟一杯。”
“好吧,那,这边请。”
我站起来,心里没趣极了。
我把他带到里间的书斋。
“乱得很啊。”
“不,没关系,文学家的屋子都这样。我在东京那阵儿,和很多文学家打过交道呢。”
可是对于这个,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真是间好房子,修建得不错嘛。院子也很漂亮,还有柊树呢,你知道柊树的由来吗?”
“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他开始得意起来,“这个由来说大了是世界级的,说小了是家庭范围的,这又能成为你们的写作材料了。”
简直文不对题,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词汇不够用。不过也并非如此,后来他还是显现出了老奸巨滑的一面。
“那个由来是什么呢?”
他诡秘地一笑,装模作样地说道:
“下次告诉你柊树的由来。”
我从壁橱里拿出只剩下半瓶威士忌酒的四方形酒瓶。
“你也喝威士忌吗?”
“喝呀,大嫂不在吗?让她给我斟酒。”
我在东京住过很久,接待过很多客人,可从未有客人这样对我说话。
“老婆不在。”我撒了个谎。
“别这么说,”他丝毫不理会我说的话,“把她叫到这里来,让她斟酒,我就是想喝一杯大嫂斟的酒才来的。”
如果他所期待的是大都市的女人,高雅而妩媚,那么对他对老婆都很可悲。老婆虽说是大都市的女人,但颇为土气,又不好看,并且待人一点儿都不热情,所以要把她叫出来,我心里很不痛快。
“算了吧,老婆斟酒,反倒不好喝了。这个威士忌……”,说着我把酒倒进桌子上的茶碗里,“这在以前的话,算是三流品,不过不是甲醇。”
他一口将酒喝干,咂了咂嘴,说:
“像是蝮蛇酒。”
我又给他斟上一杯。
“喝得太猛,过会儿醉意一下上来,会很难受的。”“嗯?瞧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在东京喝干过两瓶三得利呢。这威士忌是六十度吧?很普通,没多大劲儿。”说着又将酒一饮而尽。实在太没情趣了。
接着他给我斟上酒,然后又把自己的碗斟满说:
“没啦。”
“啊,是嘛。”我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社交家,心悦诚服地站起身,又从壁橱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开了栓。
他坦然地点点头,又喝了起来。
我心里有些厌恶起来,我从小就有浪费癖,爱惜东西的自觉性(绝不是自夸)比一般人淡薄。但这个威士忌可是我一直珍藏的,虽说以前是三流货,而现在的确是一流品。价钱固然很贵,可更重要的是,将它弄到手颇费了一番周折,不是花了钱就能买到的。这威士忌酒我在很久以前就收购了一打,并因此而破产,但我从未后悔过。每天享受品尝一点儿的快乐,为了让嗜酒的作家井伏[2]先生来访的时候也能品尝到,我一直倍加珍惜,可还是日渐减少,到了这个时候,壁橱里就只剩下两瓶半了。
他说要喝酒的时候,不巧没有日本清酒和其他别的酒,我只好拿出珍藏已久、如今所剩无几的威士忌来招待他,可没想到他这么能喝。这听起来像是吝啬鬼在发牢骚(不,我就直说吧,对这个威士忌我就是吝啬,就是觉得可惜。)被他如此这般理直气壮、不当一回事儿地暴饮,怎能不感到愤怒!
他的一番话,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共鸣。我这话的意思不是说自己很有修养,而他是不学无术的乡巴佬,绝非如此。我甚至有过这样的经历,同完全没有教养的娼妇正儿八经谈论什么“人生的真实”;还被胸无点墨的老师傅逼得发表意见而流过眼泪。我进而怀疑起世人说的所谓“学问”,他的话惹得我一点儿也不痛快,原因确实在于他。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与其在这里三言两语加以断定,不如如实地活画出他每一天的种种言行,任读者判断。我以为这才是作者所谓健全的手段。
他从一开始就喋喋不休,大谈什么“我的东京时代”,乘着醉意,越发滔滔不绝起来。
“你在东京也因女人失败过的。”他大声说着,又不由冷笑起来道:
“其实在东京那阵儿,我也差点儿捅娄子,险些犯下和你一样的大失策,真的,其实已经到那份上了。不过我逃了,嗯,可真逃了。女人一旦看上了某个男人,是很难忘掉的。哈哈哈,至今还给我写信呢,嘿嘿,上次还给我送年糕来了呢。女人真是笨蛋,要想让她看上你,不是长相,也不是金钱,在于心情,就是一颗心。其实我在东京那阵儿,也不老实,想想看你那时候也应该在东京,或许跟哪个艺妓厮混,惹得人家掉眼泪。不可思议的是你一次也没碰到过我,你那时候到底都去什么地方游乐去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时候是指什么时候,并且像他想象的,我在东京玩艺妓,以至于把艺妓惹哭的事也不曾有过。多半是在露天烤鸡肉串儿的小摊儿上,喝点儿泡盛[3]、烧酒,说一通醉话而已。我在东京,正如他说的那样,因女人而栽过跟斗,况且这也不止一两次,因屡遭失败,害得父母、兄弟姐妹脸上无光。不过我想至少可以这么说,“我绝非光仗着有钱,冒充美男子,玩弄艺妓,到头来还得意洋洋!”虽说是可怜的辩白,但因为他的这番话,我才明白就连这一点自己至今尚未得到他的信任。我开始感到腻烦了。
不过,这种不愉快,未必是因为这个男人才初次体味到的。东京文坛的评论家、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甚至已经成了友人的人也曾让我吃过苦头,因此,我可以充耳不闻、一笑置之。此外,我意识到这个农夫模样的男人,把这视为我的一大弱点,乘虚而入,我又感到他的这种用心是多么卑鄙,多么无聊。
可是那天我是个极其轻薄的社交家,没有一点果敢的表现。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战争受害者,带着妻儿,硬是挤进这个并不富足的小城市,命中注定只勉强可以维持朝不保夕的性命,所以对久居这个城市的人们来说,不能不是一个轻薄的社交家。
我去正房拿些水果来招待他。
“你不吃吗?吃点水果醒醒酒,还能再多喝点儿呢。”
他借着这势头,大口大口地将威士忌喝下去的话,即使不酗酒斗殴,也会大醉,以致不省人事,弄得难以收拾。想到这儿,我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削了个梨给他吃。
可是,他好像不愿意从醉意中醒来,对水果看也不看一眼,一个劲儿地去抓盛有威士忌的茶碗。
“我讨厌政治,”话题突然转向政治,“我们老百姓最好不要懂什么政治,在我们现实生活中,谁做了对我们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利益,我们就跟从他,这样就行了。谁把东西拿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攥着,我们就跟他,这样不就行了嘛。我们老百姓是没有野心的啊,有多少恩就报多少恩,这就是我们老百姓的诚实之处。什么进步党、社会党,管他呢!我们老百姓只知道种田、耕地,这就行了。”
我起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如其来地说出这样神秘的话来,可是他的下面这番话让我判明了真意,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上次选举,你也为你哥哥活动过吧?”
“不,什么也没做,每天都在这个房间做自己的工作。”
“撒谎,就算你是文学家而不是政治家,这可是人情啊,你一定为你哥哥做了很多。我虽然是个什么学问也没有的农民,但是我懂得人情。我讨厌政治,也没野心什么的,社会党也好,进步党也好,没什么可怕的。但是我讲人情,我和你哥哥虽不亲近,可至少你和我是同学,是亲友,对吧?这就是人情。尽管没有人让我这么做,我还是投了你哥哥一票,我们农民用不着懂得政治什么的,只要不忘记这人情,就可以了,你说呢?”
凭着这一票是否就可以获得大喝威士忌的权利呢?看得越透,我也就越发扫兴了。
可是他也绝非单纯的男人,忽然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似的说:
“我并不想成为你哥哥的家臣,你这样看不起我,让我很为难。就连你家,要是追查家谱也就是个卖油的,你知道吗?我从我家婆子那儿听说的,谁买一合[4]油,就奖给谁一块糖,这门生意算是做对了。还有河对岸的斋藤,现在是个耀武扬威的大地主,可三代以前无非就是靠拾河里漂流的柴草,削成扦子,再把河里捞来的小杂鱼串起来烤了之后,一文、两文地卖钱发的财。还有大池家,把马桶排在路边,让过往的人往里撒尿,等小便装满了马桶,就卖给农民,就这样发了家。阔佬们的发家史都是这样。而我家呢,可是这个地方最古老的家族,据说祖先还是京都人呢。”说到这儿,仿佛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嘻嘻地笑起来:“婆子的话,虽然指望不得,但都是有规规矩矩的家谱的。”
“那可能就是公卿出身啦。”
我一本正经地应道,以此满足他的虚荣心。
“嗯,嗨,这些无法弄得很清楚了,大体就这么回事吧。只有我穿着这身脏衣服,每天下地干活儿。我的哥哥,你也知道吧,可是上过大学的啊!他不是大学棒球队的选手吗?名字还经常登报哩!弟弟现在也进了大学。我因为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当了农民。可是不管哥哥也好,弟弟也好,如今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只因东京缺粮食,哥哥大学毕业后,在机关里当课长,总给我写信要我寄大米去。可是寄起来多不方便哪,哥哥要是自己来取,不管多少我都会让他背回去的。可东京衙门的课长,总不能老来背米啊。包括你,要是现在缺什么,只管上我家来。我嘛,是不会白喝你的酒的,农民就是老实,承蒙恩惠就一定会好好儿报答。不,我不再喝你斟的酒了,把嫂子叫来!不是嫂子斟的酒我不喝!”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境,我根本就不想让他这样喝个没完,而他却说:“我不想喝了,把嫂子带来,你不带来,我去把她拽来,嫂子在哪儿?在卧室吗?睡觉的房间吗?我是这天下的农民,你们难道不知道平田家族吗?”他有些醉了,开始无理取闹,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我边笑边安抚他坐下。
“好吧,那我把她带来。是个很没意思的女人,能行吗?”
说着我走进老婆和孩子的房间,煞有介事地吩咐道:
“喂,过去小学时代的亲友来玩了,你出来打声招呼吧。”
我还是不想让老婆看不起自己的客人。到自己这儿来的客人,不管是哪种类型,只要稍稍觉察到被自己家里人轻侮,我就会痛苦得受不了。
老婆抱着最小的孩子进书斋来了。
“这位平田君是我小学时代的亲友,上小学时两人总吵架,他右手还是左手手背上至今还留着我抓伤的痕迹呢,今天说是要来报仇呢。”
“啊,太可怕了。”老婆笑着说,接着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请多多关照。”
对于我们夫妻这种极其轻薄的社交礼仪,他似乎满不在乎,喜形于色地开口道:
“哎,别再说生硬的客套话了。夫人,来,靠近我,给我斟酒。”他也是个精明的社交家,背地里喊大嫂,见了面喊夫人。
他把老婆斟的酒,一饮而尽。
“夫人,我刚才也跟修治(我的幼名)说过了,如果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就上我家来。我家什么都有,芋薯、蔬菜、大米、鸡蛋,还有鸡。马肉怎么样?吃吗?我可是剥马皮的能手啊,想吃的话,就来拿,给你一只马腿让你背回去。还有野鸡怎么样?还是山里的鸟好吃吧,我还打猎呢。提起猎手平田,这一带没有不知道的,你要什么我就给你打什么。野鸭怎么样?如果要野鸭,明天一早我上田里立刻给你打下十只来。我还在吃早饭前打落过五十八只呢,你要是不信,就到桥边上的铁匠铺笠井三郎那儿问问,我的事他什么都知道。说起猎手平田,这地方的年轻人是绝对服从的。对了,明天晚上,喂,文学家!和我一起去八幡宫的夜间庙会看看吧?我来叫你。可能会遇到一伙年轻人闹事,谁叫这时局不稳呢。这时候我就会跳进去说:慢着。就好像幡随院的长兵卫[5]。我已经不惜生命了,即使我死了,我还有财产,不会苦了大嫂和孩子的。喂,文学家,明晚务必一起去吧,让你看看我的伟大之处。每天闷在这里头的房间,懒懒散散出不了好文学,应该多体验体验,你究竟在写些什么呀?嘻嘻,艺妓小说吗?你没吃过苦不行,我已经换过三次老婆了,越到后来越可爱。你怎么样?你也两个了?三个了!夫人,怎么样?修治疼你吗?别看这样,我也是个在东京生活过的男人呢!”
事情越发糟糕起来,我吩咐老婆去正房要点儿下酒菜来,借故把她支使开了。
他悠然地从腰间拿出烟荷包,又从烟荷包附带的腰包里取出装有火绒的小盒和打火石,咔嚓咔嚓要往烟管里点火,可是总也点不着。
“香烟这儿有好多呢,你抽这个吧,烟管儿很费事吧。”
他见我这么说,望着我,抿嘴一笑,便把烟荷包收起来,不无自豪地说:
“我们农民总装着这个呢,你们可能看不上这玩意儿,可方便着呢!即使在雨天里,只要咔嚓咔嚓用打火石打几下,就能出火,我想下次去东京的时候,在银座的正中央,拿着这个咔嚓咔嚓地摆弄一番。你马上也要回东京吧?我上你那儿玩去,你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受了灾,还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呢。”
“是吗,受了灾呀,我才知道。那一定拿到了各种特别配给吧?上次好像受灾者还分到了毛毯,把它给我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苦于无法理解他的真意。可是他好像并非在开玩笑,继续执拗地说道:
“给我吧,我拿它做夹克。这毛毯好像挺不错,给我吧,在哪儿?我回去的时候带走。这就是我的作风,想要的东西,我说我要,就收下来。不过,你来我这儿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做。我不在乎,带什么走都没关系,我就是这种作风的男人,讨厌礼节之类麻烦的事儿,行吗?我把毛毯拿走了啊。”
毛毯只有一条,老婆视为宝贝爱不释手。住在所谓“气派的”房子里,在他看来,我们是应有尽有吧。我们就像住在不相称的大贝壳里的寄居虫,从贝壳里脱落出来,成了赤身裸体的可怜虫,夫妻和两个孩子,就得抱着特别配给的毛毯和蚊帐,在屋外晕头转向地爬来爬去了。无家可归的凄惨,哪里是农家和有田有地的人能够明白的!因这次战争而失去家园的大多数人(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头脑里终究会浮现出一两回企图全家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吧。
“毛毯,就算了吧。”
“你真小气。”
当他越发执拗纠缠的时候,老婆端上了饭菜。
“啊,夫人。”他矛头一转,“给你添麻烦了,吃的东西什么也不要,到这儿来给我斟酒。修治斟的酒,已经不想喝了。小气不好,揍你一顿好吗?夫人,我呀,在东京的时候,可会打架了,还练过点儿柔道呢,就是现在,像修治这样的,不费吹灰之力。不管任何时候,修治要是对你逞威风,你就告诉我,我替你狠狠揍他一顿。怎么样,夫人?不管以前在东京还是来这里以后,没有人像我这样对修治肆无忌惮地套近乎吧?无论怎么说,我们是不打不成交的老朋友了。修治对我也摆不起臭架子来。”
在此,当我得知他的口无遮拦分明是刻意的努力,我的思绪越发索然无味了。让人请客喝威士忌,结果闹得天翻地覆,莫非他是想把这些作为愚蠢的自我吹嘘的材料?
我突然想起了木村重成和茶坊主的故事[6],同时也想起了神崎与五郎和马子[7]的故事。
甚至想起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本来木村氏也好,神崎氏也好,韩信也罢,与其说我佩服他们的耐性,不如说想到他们对于那些无赖汉所持的缄默和深不可测的鄙视,反而只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生厌的矫揉造作。时常在居酒屋的争吵中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人因悲愤而怒吼的时候,另一个人从容地奸笑着,对四周的人使眼色,像是说:“麻烦了,耍酒疯呢。”然后又对愤愤不平的那人说什么:“哎呀,真对不起,向你道歉了,向你鞠一躬。”这真令人作呕!卑鄙无耻!这种态度,怎能不使那个悲愤的男人愈发变得狂乱而上蹿下跳呢?无论是木村氏、神崎氏还是韩信,到底是不会对看客使眼色,表演“对不起,向你道歉”这样露骨的、哗众取宠的戏来的。而采取的无疑是一种堂堂正正、满含诚意,并且是很体面的道歉方式。尽管如此,这些美谈和我的道德基准终将发生抵触,我从中感觉不出耐性来。所谓忍耐,似乎不是一时的、戏剧性的。应该像阿特拉斯的忍耐和普罗米修斯的善于忍苦一样,是以相当长久的姿态体现出来的一种品德。加之上述的这三个伟人,那时都使人微微觉察出一种出奇强烈的优越感,反倒使我们对这些无赖汉产生了同情心,觉得难怪茶室的小和尚和马子等人想揍他们一顿,这也合乎情理。尤其是神崎氏的马子,还认真地开了张道歉证书。然而总也闷闷不乐,以后四五天终于自暴自弃,喝起闷酒来。我原本并不感佩于那些美谈里的伟人的胸怀,而是对那些无赖汉抱有强烈的同情和共鸣。可是,现在迎来眼前这位稀客,我不得不对以前的木村、神崎、韩信观进行重大的纠正。
管它什么卑怯,一切都无所谓。老虎屁股摸不得,道德观逐渐向这里倾斜。忍耐也罢,什么也罢,没工夫暗恋这些美德。我断言,木村、神崎、韩信确实比那些气急败坏的无赖之徒软弱,被他们所压倒,没有取胜的希望。耶稣基督处于时不我利的时候,不也是“尊敬的主啊,就这样逃离了”吗?
除了逃离,别无选择。如果在此激怒了亲友,演出一场弄坏门窗隔扇的武斗剧来,因为这不是我的房子,将是一件极不稳妥的事。就连小孩子弄坏隔扇,扯坏窗帘或是在墙上胡乱涂画的时候,我都是提心吊胆的,这当儿务必不能触怒这位亲友。有关那三位伟人的传说,修身的课本里是以“忍耐”、“大勇和小勇”命题的,这就如此深深蒙骗了我们这些求道者。如果我将它编入修身的课本的话,一定命题为“孤独”二字吧。
我以为我现在体验了那三位伟人当时的孤独感。
在我倾听他嚣张的气焰,独自烦闷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地发出了凄厉的喊叫:
“哇——!”
我吓了一跳,朝他望去,只见他叫唤着“醉意上来啦!”一边像是哼哈二将,又像是不动明王,紧闭着双眼,呜呜地吼叫着,两个胳膊撑在膝盖上,使出满身的力气,和醉意进行搏斗。
难怪喝醉了,他几乎一个人已经把新开的方瓶喝掉了一半,额头上闪着黏汗,那是一种足以适合形容成金刚力士或是阿修罗一样可怕的形象。我们夫妻见此情景,禁不住不安地对视了片刻。可是三十秒之后,他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还是威士忌好,容易醉。夫人,来,给我斟酒,再靠近一点。我呀,再怎么醉,也不会失去理智的。今天我在你们这里吃喝,下次我一定请你们客,上我家来吧,可我家什么也没有,虽然养鸡,可那绝对不能宰杀,不是一般的鸡,叫斗鸡,就是让它们格斗的那种。今年十一月,有斗鸡的大型比赛,我想让它们都出场,现在正在训练呢,只有实在败得不成体统的才宰了吃。所以要等到十一月,不过,两三根萝卜我会给你的。”声音渐渐小起来,“酒也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就来你这儿喝了,到时候我会呈上一只野鸭。可是有个条件,这只野鸭要由我、修治和夫人三人来分着吃,那时候,你拿出威士忌。还有,要是说鸭肉不好吃,我可不饶你啊。你要说难吃之类的话,我绝不饶你,这可是我好容易苦心打下的野鸭,我希望你说好吃。就这样约定行吗?‘美味!好吃!’就这么说,啊哈哈哈,夫人,农民都这样,一旦被人奚落,就连一个绳头儿也不愿给,和农民交往,也得讲策略。听懂了吗?夫人,可不能摆架子,即使是夫人,也和我老婆一样,到了晚上……”
“孩子在里面哭呢。”
老婆笑着说罢,随后逃走了。
“不成!”他怒骂着,站起身来,“你老婆不行,我老婆不像她那样,我去把她拽来。你别笑话,我的家庭是个好家庭,有六个孩子,夫妻美满。你不信,去桥边的铁匠三郎那儿去问问就知道了。嫂子的卧室在哪儿?让我看看,你们俩睡觉的房间。”
啊,让这等人喝那贵重的威士忌是多么无趣!
“算啦算啦”,我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哪还笑得出来,“别理睬那个女人,我们不是很久没见了吗?痛痛快快地喝酒吧。”
他“扑通”坐了下来。
“你们夫妻感情不好吧?我意料到了,奇怪啊,一定有什么事,我可是猜到了。”
没什么猜到猜不到的,其中“奇怪”的原因,就在于亲友此种放肆的醉酒方式。
“真没劲,弄只曲子唱唱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着实放下心来。
一来唱唱歌可以暂时消除尴尬的气氛;二来这也是我最终仅存的希望。我从中午到快天黑的五六个小时,陪着这个毫无交情的亲友,听他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其间没有一刻让我感到这个亲友值得去爱,或者说是个伟丈夫。就这么告别了的话,我永远就只能以恐怖和可憎之情追忆起这个男人。想到这儿,真觉得于他于我都是件扫兴的事。通过让他唱一曲,我胸中油然涌现出了一种愿望,那就是:哪怕只有一件也好,请你向我展示你那能激起我愉快而又难忘的回忆的言行来,请你用悲哀的声调唱响津轻的民谣,让我热泪盈眶!
“那太好了,你一定唱一曲。拜托了。”
这已不再是轻薄的社交辞令了,我从心底寄予期待。
可是,就连这最后的期待也被无情地背叛了。
山川草木甚荒凉,
十里血腥新战场。
他还说忘了后半段的歌词。
“哎,我要回去了。你老婆也逃了,你斟的酒也很难喝,我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
他站起来,道貌岸然地开口道:
“同窗会嘛,没法子,那就我来张罗吧,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一定是一次有趣的聚会。今天多谢酒食相待,威士忌我带走了。”
我是有精神准备的。我把他茶碗里喝剩的威士忌注入只剩下四分之一酒的方瓶里。
“喂,喂,用不着这样,别太小气了,还有一瓶新的在壁橱里吧?”
“这你也知道!”我不寒而栗,接着索性痛快地大笑起来。只能说太有本事了,东京也好,哪儿也好,决没有这样的男人。
这样一来,无论是井伏来还是谁来,都没有共同享乐的东西了。我拿出壁橱里的最后一瓶酒,交给他,差点儿告诉他这酒的价钱。他听了会满不在乎呢,还是说:“真不好意思,不要了。”呢?我很想知道。可我还是忍住没说。请人吃喝,还说价钱,我无论如何做不到。
“香烟呢?”我试着问了句。
“嗯,那个也需要。我只有烟叶啊。”
提起小学时代的同学,我有五六个真正的亲友,可是,对于此人的记忆所剩无几。即便在他,对于我那时候的记忆,除了上面提到的打架以外,也几乎全无。尽管这样,我们尽情地“亲友交欢”了半天,我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强奸”这样的极端的字眼来。
不过,这还没有完。又附加了一点儿有始有终之美,真可谓既痛快又豪爽的男人!将他送至门口,即将告别的时候,他在我耳边狠狠地嘀咕了一句:
“休想逞威风!”
注释
[1]昭和天皇在位期间(1926——1989)史称昭和时代,公元1926年为昭和元年。
[2]井伏鳟二(1898年——1993年),日本小说家。原名井伏满寿二。太宰治师友。代表作有《约翰万次郎漂流记》、《本日休诊》、《黑雨》等。
[3]冲绳特产的一种蒸馏酒。最初以粟为原料,后来使用黑米和酒曲发酵而成。
[4]容积单位,一合约180毫升。
[5]江户初期游侠的首领,在与水野十郎左卫门的旗本游侠抗争中被杀。后来成为歌舞伎狂言的演出素材。
[6]木村重成(?——1615),安土桃山至江户时代的武将,自幼侍奉大名丰臣秀赖。庆长19年(1614)以将领身份参与大坂冬之战,威震德川军,翌年战死于大坂夏之战。茶坊主,室町幕府和江户幕府时期武家从事茶道的职业名,负责接待来客的用茶等。据真田幸村《难波战记》记载,性格温厚的木村重成虽屡受茶坊主山添良宽之辱,却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
[7]神崎与五郎(1666——1703),又名神崎则休,赤穗四十七勇士之一,本姓源氏。据《忠臣藏》记载,神崎奉大石内藏助之命,从京都通往江户。在东海道上,虽遭受马夫丑五郎百般刁难,却能在讨敌之前含垢忍辱,曲意相从。后来当丑五郎得知与五郎是为报旧主英勇杀敌的赤穗浪士之一时,对自己从前的行为悔恨不已,于是剃发来到其墓前深深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