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托马斯·哈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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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托夫人在门口停住,敲一下门,塞利娜的母亲来开门,并立即把她带到左边的屋里,这儿晚餐已差不多摆好了。在靠墙的“餐具柜”上放着一样东西,也许只有它才会在一间其他方面都摆设普通的屋里引起本地客人注意:那是一块很大的葡萄干蛋糕,像古玩一样用博物馆见到的那种玻璃罩罩住——它呈方形,背后是木制的,正如那些被填充装好的珍奇禽兽的标本一般。蛋糕已经非常干瘪了,它最初是为塞利娜和那个士兵的婚宴做的,后来塞利娜把它虔诚而满怀爱意地保存着,以证明对她意中情人的爱恋,尽管后来她遇到不幸——这将会提到。这件纪念物如今干得像砖块一样,似乎属于以前的文明社会。直到最近,塞利娜还习惯于每天在它前面呆一会儿,回想那件从此使她的生活笼罩着阴影的事——那些打水的人已经说了——即一天早上骑兵们突然接到行军命令,要求他们两天后就出发;他们急忙征求意见该怎么办,第二次征求过了,但没有等到第三次;最后的决定是,在那样随意的情况下举行婚礼是不明智的,即使可能也不可靠。

所说的这个年轻女人这时坐在炉火前的一把矮凳上,默默地沉思着,一个跚跚学步的男孩在她旁边的地板上玩耍。

“啊,斯托夫人!”塞利娜说,慢慢站起身。“你来了太好啦。你要留下吃晚饭吧?我母亲当然已告诉了你那个奇怪的消息?”

“没有。不过我从外面听说了,就是说,你收到克拉克先生一封信——他们说他现在是军士长克拉克——他是来和你结婚的。”

“对,今晚来——从他驻扎的英国北部赶来。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害怕。当然我一直相信,他只要活着就会来履行他向我作出的庄严誓言。可当白纸黑字印着一个男人已战死时——你还能想啥呢?”

“真的印着他的名字?”

“唉,是呀。阿尔玛战役后阵亡和受伤将士的名册就钉在卡斯特桥镇公所的大门上。那是一个礼拜天,我专门去那儿查看,因听说他的名字在上面。只见一群人围在花名册旁,寻找着亲人的名字;我记得他们看见我时便让我过去,知道我们本来就要结婚了,你也可以说我是他的人。唔,我伸出手,翻着花名册,在‘阵亡者’下面看到她的姓,但名却印成‘James’而不是‘John’,我当时觉得那是印错了,一定是的。谁会猜想到在一个军团里竟会有两个人的名字几乎一样呢。”

“瞧——可以说他是来和你完婚了,所以别在意,好孩子。结局好则万事佳嘛。”

“那好象也正是他说的话。不过他还没听说米勒先生的情况,这才是很让我害怕的事。所幸我下周将和他举行的婚礼只要有结婚证就行,而不需像与约翰那样要在教堂宣布结婚预告,这样就没多少人知道。可我心里还是没底。”

“你什么事都好象刚要办成又吹了,不是吗,塞利娜小姐。两次婚礼都落空——真奇怪!你是怎么接受米勒先生的呢,孩子?”

“他一直那么善良真诚!一点不在乎那个小孩的事,因他了解事情真相。他非常喜欢约翰尼,你知道——好象他是自己的儿子——不是吗,宝贝?米勒先生爱不爱你?”

“爱呀!我也爱米勒先生,”跚跚学步的孩子说。

“哦,瞧,斯托夫人,他说他要让我有一个舒适的家;我想到那会对约翰尼有好处,米勒先生的经济状况远比我好,我最后就同意了,正如一个寡妇也会那样做——自从我看见并认为约翰的名字印在那儿后,我就一直把自己当作了寡妇。我希望约翰会原谅我!”

“他会原谅你的,因为你并没有对他做错什么。他本该写信告诉你一下,说那是另一个人。”

塞利娜的母亲走进来。“我们听说这事还不到一小时,斯托夫人,”她说。“这封信只是在今天下午由一个小学生从‘下麦尔斯托克邮局’带回来的。米勒先生就在今晚要来这儿商定婚礼上的活动。听!那是你父亲吗?还是米勒先生已经来了?”

脚步声进入了门廊,垫子上传来沙沙的声音,屋门被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大约30岁、脸色红润的男人,他外表像个干得不错的技工领班,显然他心情舒畅。来人一看见孩子,就没去注意任何大人,立即发出公鸡啼鸣般的叫声,胳膊像翅膀一样拍打着,那种进屋的方式让约翰尼喜欢得不得了。

“对——是他,”塞利娜说,勉强走上前。

“什么——你们都在谈论我呀,亲爱的?”和蔼的年轻人像公鸡一样叫完后恢复了人的正常举止。“嘿,怎么啦,”他又说。“你们个个都被弄得昏头昏脑似的。”米勒先生自己脸上也现出一些担忧来,将一把椅子拖到炉火旁。

“哦,妈,如果米勒先生不知道,你告诉他好吗?”

“米勒先生!再过6天就要结婚了!”他插话道。

“啊——他还不知道!”帕多克夫人低声说。

“知道什么?”

“唔——约翰·克拉克——军士长克拉克——毕竟没在阿尔玛被打死。那是另一个名字几乎一样的人。”

“瞧,多么有趣!那样的情况还有几个呢。”

“他又回来了,今晚就要来见她。”

“不管咋说,他都不会为我做的事生气吧?”塞利娜插话。

“可如果他生气又有啥关系?”

“啊!假如他原谅我,我一定得答应做他妻子——我当然必须那样。”

“必须!可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塞利娜,即使他确实原谅你?”

“哦,不!那样必然就不道德了。你让我嫁给你真是非常非常仁慈,米勒先生;发生了那些事情后,别的男人没一个会这样做的;所以我答应了你,即使我连应该具有的半点热情都没有。不过那完全是由于我相信他已进了坟墓,知道他如果还活着就会履行他的诺言;而这事正说明了我相信他没错。”

“是的………他一定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米勒先生说,一时对那个骑兵军士长出色的忠诚行为深受感动,以致对于自己因此受到的影响并不放在心上。他慢慢叹口气,补充道:“唔,塞利娜,你说了算。我爱你,也爱孩子;那儿我为你们两个准备好了壁炉和几件家具。”

“是呀,我知道!可我一定不要再听了,”塞利娜急忙咕哝道。“约翰不久就要来。我希望他听我讲过后会明白一切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事先写信告诉他还会好些。”

“你以为他对我们就要结婚的事一无所知。但也许不是那样——而是他已听说了此事,因此赶来了。”

“啊——或许他听说了!”她说的时候露出喜色。“并已经原谅我。”

“如果没听说,就明明白白告诉他,确切对他说是怎么回事。假如他是个男子汉他会明白的。”

“唔,他确实是个男子汉。不过既然你那样对我说了,我真的认为没必要告诉他!”

这时约翰尼该睡觉了,他被带到楼上,塞利娜又下来时她母亲有些担忧地说:“我想克拉克先生要来的话一定快到了;既然这样,也许米勒先生不会介意——请和我们道晚安吧!因为你一心要嫁给你的军士长。”她最后的话里包含着一些酸楚。“米勒先生不在这儿会少一点尴尬——如果他不反对我这样说。”

“当然,当然,”老练的车匠立即深信不疑地大声说,机警地从椅里站起来。“啊呀,”他说,拿起帽子和手杖,“我们再过6天就结婚了!可是塞娜——你是对的。你确实属于孩子的父亲,既然他活着。我会尽量调整过来。”

宽宏大量的米勒没来得及多说一点便传来敲门声,接着是车轮的杂声。

“我想我听见什么开过来了!”帕多克夫人说。

帕多克先生一直在屋子对面抽烟,这时他们听见他起身朝门口走去,片刻后塞利娜便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说:“我终于又来这儿了——可没少遇到麻烦!你怎么样,帕多克先生?她怎么样呢?大概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吧?”

他们听见他的靴刺发出声响,他踏上了门口的地板。

“要是被碰上了才该死!”米勒先生嘀咕道,忘记了礼貌的语言。“没关系——在这儿见到和在别处见到他一样;我倒愿意见见那小子,和他交个朋友,他好象不错。”他刚回到壁炉旁军士长就被领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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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属于当时那些长期服役的军人中的模范;其容貌并非不英俊,尊贵的气质里带着一些含蓄,有人也许会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因将他脖子团团包住的挺直的制服所致,当时军人仍然戴着高高的硬领圈。他比与塞利娜分别时强壮多了。虽然她事先也想着要含蓄一些,但一见到他就冲了过去,他紧紧抱住她吻起来。

然后她非常激动地对他耳语了什么,他听到后显得格外吃惊。

“刚让他去睡了,”她继续说。“你可以上去看他。我就知道你只要活着就会来的!不过我很以为你死了。战争一结束你就回到了英国?”

“对,亲爱的。”

“你干嘛不早点来呢?”

“我也正是这样问自己!我干嘛那么傻,不在登上英国海岸的第一天就赶来!唉,谁会想到呀——你还像以前那么漂亮!”

他放开她往楼上爬一两级探看着,看见一扇打开的门边是约翰尼的小床。他再下来时米勒先生便准备告辞了。

“嗨,怎么回事?真遗憾我一来了就看见有谁要走,”军士长说。“我本想我们可以搞个晚会。外面的马车里有9加仑桶装‘凤凰’啤酒,一只火腿,半块生牛奶制的干酪;我想在这样一个偏僻地方你们也许会缺少食物;我又想到我们可以请一两个邻居参加。不过或许我太冒失了吧?”

“哦,不,一点不,”帕多克先生公正而慎重地说,他这时也在屋里。“你想得真周到,只是没有必要,我们为了这件将会来到的事情已额外准备了吃喝的东西。”

“我感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军人说,“竟会想到我值得让你们那样乐意为我准备,因为你们只能在今天上午才会收到我的信。”

塞利娜盯着父亲不让他往下说,并与米勒交换一下尴尬的眼色。与她的希望相反,军士长克拉克显然不知所提到的准备,并非为了他的来访而完全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外面传来马的移动声,及鞭柄急切地拍打在马车上的声音,使他们想起克拉克的马车夫还在那儿等着。这时吃的东西被端到了屋里,马车也给打发走了。的确,他们稍微劝了一下米勒留下吃晚饭,他便接受了邀请;他们另外又请来几个邻居,举行了一个愉快的聚会。

在摆放晚餐以及整个用餐的过程中,坐在第一个未婚夫旁边的塞利娜时时想把她与另一个人订婚的消息透露给他——这个婚约突然被终止了,这对于她的感情,她那体现妇女美德的见识都相当有利。可是谈话完全集中在最近的战争上;虽然她喝了半角制杯军士长带来的浓浓的啤酒,感到兴奋,但她仍决定等吃过晚饭后找个更好的机会私下把情况告诉他。

吃过饭后,克拉克悠闲地往后靠在椅里,看着四周。“亲爱的塞利娜,我想起以前我们晚饭后时常要在另一间屋里跳跳舞,开始前常把所有的家具搬到这间屋里来。你们现在还这样吗?”

“没有,根本没有!”他的心上人悲哀地说。

“我们几天之内不可能再重新那样,”帕多克先生说。“但不管怎样,正如谚语说,好象‘杯到嘴边还会失手’。”

“是的,我随后会对克拉克讲的!”塞利娜打断道。她父亲发觉自己不想保守的秘密还得保守下去,便住了口,有些暴躁的样子。

既然提到了跳舞,大家便感到应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不久热心的人们便把桌椅从对面屋子搬到了这一间,两个村民还让人回家拿来一把小提琴和小手鼓,多数人便开始踩着在那隐僻的山谷里众所周知的音乐节拍跳起来。塞利娜自然是与军士长跳舞,使她父亲并不很满意,也使她母亲确实不安,他们俩宁愿把欢庆推迟到女儿和克拉克过去轻率建立的关系按照教堂的仪式被确认时。不过他们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因帕多克先生不无自责地记得,正是由于他最初极力反对塞利娜嫁给军人婚礼才被拖延,最后受阻——结果比预料的更糟;自从他插手此事造成不利之后,什么事情他都任其自然发展了。

“我裙子肯定会被你的靴刺套住的,约翰!”这家的女儿耳语道,她带着一个梦游者那种专注的心灵和表情随他的胳膊旋转。“我以前不知道我们还可以跳舞,或者我还会穿上另一件衣服。”

“我会小心,亲爱的。我们以前也在这儿跳过舞。你认为你父亲现在还反对我吗?我已提升了。我想他还有点反对呢。”

“他已后悔,不过时间还不晚。”

“我也后悔了呀!如果我当时娶了你就没有这么多不幸。有时我想,用什么办法在我离开前赶着把婚礼举行了也是可能的,虽然我们只是第二次作结婚公告,对吧?即使我从克里米亚回来后就直接到这里与你结婚,我也会幸福得多呀!”

“亲爱的约翰,说对了!你干嘛没有呢?”

“哦——因为拖延和缺少考虑吧,也因为过了这么久后我害怕面对你父亲。我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你知道。不过这地方又显得多么熟悉啊!我看见另一间屋里的餐具柜上那个是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像是一块干枯了的蛋糕——肯定不是一块过去的喜糕吧?”

“就是,约翰,是我们的。它正是3年前为我们那个婚礼做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