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小书,收集了晚近的诸多思虑。——而由于自己最近工作的重心,刚巧从北京大学比较所,转移到了清华大学国学院,因此这些所思所虑的焦距,也便稍微跟着有所调整,从更关注跨文化的思考,转移到更关心本文明的立场。
不过又可以说,自己的关注点是一如既往。在收入本书的第一篇文章中,我曾信手写下这么一句话:
站在这块有限的思想浮冰上,我同样意识到了滑到另一边缘的危险……
此语虽然简短,却刚好凝聚了自己长期的心念,正巧可以用来标示心中的一贯关注。所以,我就以“思想的浮冰”这么个意象,来命名整个的这本书,——这样一来,便要就此再略作发挥。
如果正像苏轼所说的,甫一“识字”便已是“忧患”之始,那么,一旦进而学会了“思想”,特别是像哲人那样穿透性地“思想”,那就更是一件让人无比煎熬的事情了,说穿了,那绝不会比站在一块有限的浮冰上,无时无刻不在脚下的激流中摇来晃去,能让你更多出一分安全感!自己原本是乐呵呵的天性,可现如今,一旦觉察到当今人类的四面楚歌,却时不时地要从睡梦中惊醒,正所谓“怵惕惟厉,中夜以兴,思免厥愆”。——即使在大天白日,也往往会恍然感觉到,简直像是进入了哪个危险的北极镜头,战战兢兢地站在日渐消融、越缩越小的冰面上,惊惧地听到四面传来的崩塌声,随时都有彻底掉入海底的危险……
由此也就别无选择了:只有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尽量用紧张的脚趾抓牢地面,也尽量用双目的余光去寻找相对安全的趋中点,以便随时调整自己站立的位置。事实上,本书中收纳的各种文字,无论是随笔、评论、讲演,还是序文、访谈、答问,都反映了自己对于多方危险的时刻警觉,以及自己对于立足位置的不断调整。此外,由于并无一位曾被虚构出来的上帝,再来确保人类一定会“洪福齐天”,所以,我所能进行的也就只是“反向思维”,——这便是说,决不能只因为盯住了这边的危险,就忘了浮冰上还有另一个边缘,而真正的人生吃紧之处,只在于哪个边缘距离你更近,和哪边的危险更迫在眉睫。
当然,另一方面,绝非只是当个笑话来说:如果大家眼睁睁地望着有人刚刚从这边爬上岸来,竟连一秒钟都不愿耽误,就赶紧又朝着那边掉了下去,那一定是哪只海狮、海豹之类,在进行一轮轮的水族表演吧!——这些憨态可掬的海洋生物,也一定是为了腹中强烈的饥饿感,才会向那些操弄食物的驯兽师进行如此赏心悦目的讨好吧!……幸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已不难让心情越来越集中和专注了,否则,光是那一轮又一轮的翻新表演,就会把注意力又吸引过去不少。
而我眼下,却宁愿埋头在自己的书堆中。的确,我所写下的这些所思所虑,总是跟手不忍释的书册分不开,它们不仅堆满了我的书房、卧室,也堆满了我的办公室,以致眼下即使来了访客,也只能透过书堆的缝隙,影影绰绰地跟人家讲几句话。——少年时代正值“文革”浩劫,从未敢梦想能读到这么多书,可如今,虽已整整阅读了几十年,却仍能每天惊喜地发现新书!正因为这样,本书的写作由头虽则不一,但总是离不开这些心爱的书,其中既包括别人写的书,也包括自己写的书,还有自己翻译的书,或者自己主编的书,以及自己推荐的书。它们作为一种持续的刺激源头,在随时吸引、激发和唤醒我,朝向各个不同的思想领域,发出姿态不同的各类运思。
而除了这样的灵感源头,这些无时不在的所思所虑,总跟脚下的立足位置分不开。在这个很容易滑落的冰面上,无论遭遇怎样的裂缝和面对怎样的危险,我都不光想到及时地调整,也想要赶在第一时间就能把内心感受给大声喊出来,——哪怕那声音充满了惊惧惶惑,充满了呼天抢地,充满了搏斗抗争。而另一方面,如果自己这种即时的发声还有着某种不可替代的独特性,还能被别人给一眼辨识出来,那正是因为,无论在进行独白还是对话,它后面总还有个独特地属于我本人的、积累了数十年思考经验的、抵死也不去盲从任何别人的主体。
进一步说,也正是这个仍在时刻思想的主体,才帮助自己在这块危险的浮冰上,至少暂时还堂堂正正地站立着。我甚至还进一步遥想,或许古往今来的思想者们,所唯能确保做到的,正好跟眼下的自己一样,以“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态度不断调整自己的身姿步态,以面对当下遭遇的险境,这才是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由此,在不稍释缓的、念兹在兹的忧患意识中,把自己想象为立身于有限的、危险的、随时都可能崩塌与滑落的浮冰上,恰正是最为典型的先哲立场。而如何就立身在这有限的浮冰上,以不断“叩其两端”的警觉行为来实现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从而保障相对的人生安康,则又体现了最原汁原味的中国智慧。
是啊,《诗经·小雅》所吟哦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正是表达了这一层意思吗?而《论语·泰伯》中重复记述的“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不更说明了此种深切忧患,又只有至死方休、死而后已吗?——或许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本书所收纳的所思、所虑,乃至所惊、所喜,才算是跟自己晚近的焦距调整和重心转移,不期然而然地结合起来了吧!
是为小序。
2012年4月2日晨2时半至4时于清华大学立斋